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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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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导读

第8105期:第04版 视角

匪崽

长篇小说《五狼关》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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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省著名作家刘明琪教授创作的《五狼关》,是一部探究个体人格精神、追问生命价值的长篇小说。

主人公左焕然是一地德高望重之乡绅,其长期浸淫儒教,把孟学“至善、至美、至大、至刚”作为毕生追求的理想境界,终得县长和驻军军长“忠孝仁爱”牌匾,然而人生的甜苦、得失、成败以及圆缺,又是何等地激越悲烈和触目惊心。跟左焕然相对应的首先是“匪崽”南生,这个倾注了左焕然满腔爱意的共产党小子,因其执著的信仰,偏是让花屋主人处心积虑、穷尽手段而不能得;长工曹二虽地位卑微,但以忠诚、睿智、精于预设而超越花屋管家、账房先生以至三位太太,成为左家花屋和小说文本货真价实的二号人物;还有就是老太太的佛心和佛性,绝色美女连香的迷人和基于理性的启蒙式性爱,县长何其昌的狡黠、圆通,保安队鲍队长的暴戾、冷狠,观音庙忍朴和尚的淫邪与作恶多端,以及岑团长、杨军长、崔省三、冯博士、康管家、宁先生、三姨太、张寡妇等等一众人物的性情差异,都以一个个奇异生动、可读性极强的故事,支撑了主人公奇谲瑰丽、大开大阖、大喜大悲的人生流程。

《五狼关》由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后,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热烈、深入的影响,被国内诸多文学评论专家誉为“是新世纪以来又一精品力作”,“无论对于中国小说史,还是对于中国乡村文化史来说,都是一部无法被忽视的作品”。

本报今日特选登第九章前两节有关“匪崽”的一段故事,可当作一个短篇小说来读,以飨广大读者。



刘明琪  陕西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师大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

曾任《陕西师大报》主编、陕西师大影视中心主任、陕西师大出版社总编辑、陕西师大教育出版集团总编辑等。在国家和省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余篇,著有长篇小说《五狼关》和《金麒麟》,中篇小说合集《下庄,下庄》,短篇小说集《开白花的夹竹桃》,散文随笔集《善待世界》和《人物素描》,学术著作《小说观念和小说文体》等。

曾获1 9 8 7 年“全国图书评论”一等奖第一名和第十二届“中国图书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摘、转,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年度选本。


《五狼关》 刘明琪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匪崽在衡阳老家叫豆伢子;在秦岭五狼关这边,花屋主人左焕然近日给他起名“左南生”,意即打从南方灵秀之地,翩然而至的一个可心后生。

南生头一回谋算着离开花屋是出逃,而早前豆伢子头一回离开家乡,应该叫作出走。

豆伢子才刚长成一点体力时候,就帮娘去冲底山冈上打柴了。豆伢子不是不想跟小伙伴们扎成一堆玩耍,摸鱼,捉蟹,抓雀,套獾,抑或去凤凰坡上的石垒间打闹,去五丈崖下的深水潭里由着性子游水。豆伢子的篱笆院里只有他和娘两人。爹长年不在家里。爹在鄂北王胡子手下当兵,先是排长,再是连长,到后来豆伢子见到他时,他已当了营长了。

那个春天温暖而且漫长。豆伢子每回背着柴禾从外面回来,娘在家就将午饭蒸焖好了。娘喜欢坐在井台旁边的芭蕉树下等候豆伢子回来,纳鞋底,缝缀夹袄,或者绑扎需要晾晒的芥菜苋菜。娘每回看见豆伢子撞开柴门进来,总要腾开身子奔蹿过来,一边为豆伢子卸下柴捆,一边心疼地抱怨:“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心狠弄得太多,你总是不听!”

娘给豆伢子盛饭的当儿,豆伢子有时也会说:“娘你也不要太累,从早到晚伢子就没见你手脚闲过。”

娘说:“等你长大娶了媳妇娘有了帮手,兴许就能歇下来了。可这得等到啥子时候呢?”

娘说这话时笑得春花灿烂,原本好看的脸庞,一经有了两坨红晕,便越发地滋润、好看了。

那阵儿这个院落还算安宁、温馨。爹虽说在王胡子的队伍里头当兵,冲里头的保长、甲长,还有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私下里差不多都拿他娘俩当匪属看待,但因娘性情温和,从不惹谁恼谁,所以也没谁在娘和豆伢子跟前说刺耳话,做过头事。娘说爹有爹的想法、志向,爹想干啥娘从来就不拦挡,娘一年下来纵是再苦、再累,心下也不跟爹赌气、抱怨。

豆伢子依稀记得,有一年有一天黄昏,爹披一身尘土一身雾气突然回家来了。那天夜里是娘和豆伢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娘把下蛋正欢的鸡婆杀了给爹和他熬汤。娘和爹有着说不完的话儿,豆伢子瞌睡前他们盘腿坐在那儿唠嗑,豆伢子拂晓醒来撒尿,见他们还盘腿坐在那儿唠嗑。天不亮爹又出门去了,娘拉豆伢子送爹到冲口溪水拐弯地方,爹不让他们再送,娘和豆伢子就看爹一步一步走远,走远之后这些年来便再也不曾回来。

没爹的日子复又归入了平静、琐屑。

一池波澜是打谷雨之后挟风而起。冲里殷实人家的公子,名叫曾子英的,原本在县城替他爹照看生意,近日回到乡下,硬是有几回来茅屋叨扰娘了。曾子英在城里有妻子儿女,妻子洋气漂亮且出自大户人家。曾子英说他成家前就一直拿娘做他娶妻的样本,尽管后来他自己一方一再努力了,也跟他爹一方坚持抗争了,却始终没能如愿。

曾子英头回来就跟娘说他喜欢她已有很久了。曾子英跟娘说:“阿嫂我不瞒你我城里有女人哩,可她花里胡哨脂粉气太浓,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就喜欢你朴素、整洁、清清爽爽的样儿,咋看咋让人心里头愉快、舒坦。”

曾子英二次来,给娘带了城里头才有的暗花绸布,送豆伢子两包缠金裹银的美国奶糖。娘知道曾子英别有用心因而不收受他的礼物。娘跟心怀叵测者说:“子英呀,咱们两家说是在一个冲里住着,可无亲无故没啥来往,你送俺娘俩值钱东西,就不怕人家背地里说你闲话?”

见曾子英不语,又说:“子英你知道豆伢子他爹在那边队伍里头,你往这儿跑得多了,左邻右舍都是眼睛,要是有人告你通匪,你一时半会能说清楚不?”

娘把绸布和糖果硬是塞给曾子英。曾子英违拗不过,将东西放在院子石桌上,赶紧撤身走了。

娘不愿豆伢子看见曾子英的绸布和糖果,一会儿把它藏在这里,一会儿又把它藏在那里。她打算瞅个机会一定把它还给它的主人。

曾子英再来时,说话就比先前两回多了许多,末了挑明说:“阿嫂我也不知为啥迷上了你一个乡下女人。我给你实话实说,我就想跟你亲热一回,只这一回,我就圆了我的十几年的念想了。”

娘始终不言不语。娘起身去屋里拿来绸布和糖果放在曾子英面前。她这是坚决拒绝他了。

曾子英就在这时来了蛮狠劲儿。他一把抓住娘的两只手腕,继而又强行将娘揽进他的怀里。娘愈是拼命挣扎,他愈是把她搂抱得紧些,最后索性猛一使劲,把她摁倒在芭蕉树下了。

曾子英像一堵墙一样骑跨在娘身上,压迫她一时动弹不得。

娘没叫喊也没哭泣。娘只是睁大了眼睛怒视着曾子英。

曾子英跟娘脸贴脸说:“阿嫂你知道我不是个坏人。我原本是要你心甘情愿的。你不允,我只好这个样了。这不由我,真地由不得我……”

于是就撕了娘的衣胸扯了娘的裤绳。慌乱中又褪去自家的两条裤腿。

娘这时终于说话了。娘说:“曾子英你说你不是个坏人,可你做的是坏人才做的恶事、丑事!”

曾子英这回不再辩解了。但他手劲儿不松,稍作迟疑还要蛮横地动作起来。

娘这时忽然高声喊道:“曾子英你滚,你还不快滚!你不松手就不怕砍刀砍了你的脑壳?”

娘说话自有娘的因由。娘是仰面躺在地上,娘那刻看得见的东西,曾子英未必就能看到。

一刹那果真有砍刀砍了下来,砍中的不是曾子英的脑壳而是他的背脊。曾子英侧身挣扎时,第二刀便砍破他的脑壳了。

横握砍刀挺身站立的是才刚冲进柴门的豆伢子。

插图 靳光耀 作

豆伢子后来每每回忆往事,都感觉那天注定了是要出点事的。那天晌午豆伢子还在山冈砍柴时,晴光日影里,眼前偏偏儿总是晃动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翳。一个少年的心绪从来也不曾如此毛乱,而且大半天过去,豆伢子不仅没砍多少荆柴,还差点儿劈伤了自家的臂腕。

他是看见远山一块烧红的云团想到鲜血的,心想我今天不杀个猫呀狗的,就非砍了我的手脚不可,便知道今日这山柴是无法再继续打下去了。

下山那阵,豆伢子不像往常那样架背着柴禾和砍刀。他是将砍刀垂直着拎在手里,进冲后便一点一点攥紧了刀的把柄。

豆伢子没想到他会杀人;他年龄尚小,还不曾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他看见曾子英光着身子娘也光着身子时,他在柴门那儿傻站了足有一万年之久。

豆伢子扔掉柴捆拎着砍刀移步芭蕉树跟前。娘仰面躺着,一动不动怒视着曾子英。曾子英骑跨在娘的腿腹间,此前也是一动不动。但是豆伢子才刚立定曾子英便忘乎所以了。豆伢子听见娘说曾子英你滚你还不快滚。又听见娘说你不松手就不怕砍刀砍了你的脑壳就在这一霎,豆伢子真地拼足力气抡起砍刀砍了下去。紧接着第二刀也砍下去了。砍刀的锋刃像雷电又像练蛇,先是当空灿亮一闪,继而劈开芭蕉叶片,然后就狠狠地嵌入了施暴者的后脑。

那一刻娘距那个脑壳很近很近听到扑嗤一声。跟切西瓜时候下头刀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曾子英自己也听到扑嗤一声,只是时间太短太短几近于无。亡命人胯间的硬物最终没能进入被侮辱者的身子,但是他的污血却很快糨糊了她的脸颊、胸脯。

娘后来吓得哭了。娘赤身裸体满是血污抱住豆伢子抖动不已。娘那时大约忘了自己的羞辱,她只为眼前的血腥恐惧着,为她的伢子超常的举动颤栗着。再后来娘看见柴门远处有人影来了,间或还夹杂人的呼喊和狗的吠叫。娘于是拼足力气将豆伢子从身边推开。娘喊叫说:“伢子快跑,跑远远的不要回来!”

豆伢子跑离柴门后,还听见娘声嘶力竭凄厉冷瘆地叫喊:“伢子不要回来,顺铁路往北,一直往北找你爹去!”

豆伢子豹突狐蹿般在沟涧里跳跃。最初他只顾奔跑大脑是一片空白,娘说跑他便撒开脚丫子跑了,跑的时候他来不及想什么也的确没想什么。后来攀爬山梁时他仍然顾及不了太多。他一气爬上东面那座山头,等到气喘吁吁转过身来往山下看时,这才想起才刚发生的那些事情,才清醒意识到他才刚是杀了人了!

豆伢子惊魂甫定便不打算再奔跑了,踟蹰间索性就一道石坎坐了下来。

他自己跟自己说:“豆伢子你刚刚把曾子英杀了?”

待会儿又说:“曾子英欺负娘呢,娘制止他他不理不睬,这样你才拿砍刀把他脑壳砍了!”

随后豆伢子就一门心思想他的娘了。想他逃离之后,是谁给娘穿上衣裳的?又是谁把可怜的娘扶进屋里,给她擦洗脸上的污渍,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也许事情的发展比想象的要好一些,也许事情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还有就是自己这一走开,娘便成了孤单冷清的一个人了,往后的日子里,她还会像先前那样达观,像先前那样坚强么?更何况此一去前途漫漫,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娘或许再也见不着他,他或许再也见不着娘了!

那个午后,豆伢子痴坐不动跟石板粘连一体,就像山间一块凝止的石头,偶或有小旋风从山林间吹来,掀动的也只是他的发丝、衣角。他眉头紧锁,目光空洞飘移,唯鼻翼翕动并时有咬肌在脸腮显现。这情形跟他的年龄有点儿不称。但这刻他确是仇恨着又懊丧着,痛苦着又无奈着,像孩童又像是一个成年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说慢也慢,说快也是相当地迅疾。起初那枚太阳还在西天挂着,炽白,炫目,灼灼然不可逼视;谁知稍不留意,它便扑嗵一声跌落西山顶了。夕阳衔山是血一般的鲜艳、红润,且停伫不动,山林和沟壑一刹那都沐在一千辉光和神秘之中。

豆伢子就在这时候看见娘了。在这之前,他已发现冲底有了人的身影和嘈杂。他知道那些人是来围堵他的。他们人数众多,且都举着火把,先是星火簇团,继而又散成网状朝这边山坡铺漫过来。豆伢子也清楚他们的目的、作派。他们由曾家人牵头聚众而起,像往昔围猎猪獾或者黑熊一样,明火执仗,恣意张扬,看来是做了持久捉凶的打算,不达目的大约不会善罢甘休。

豆伢子不惧曾家的围剿。豆伢子上山打柴七年八年之久,一个人在山崖和山林间攀援、腾挪久了,其矫捷利落赛过猿猱赛过任何一种四脚野物。他曾徒手爬上百尺悬崖去砍一个盘错的槭木疙瘩。也曾钻进荆棘丛中划破了脸颊手臂不觉一丝一毫疼痛。他料想他能随意与一帮围猎者周旋,让他们气喘吁吁徒劳其形而不能得;设若一时他真地想逃离开了,那他立地就会跑得无踪无影,像脱兔或者夜枭。

可是豆伢子一瞬间立起身子时候,却不是钻进山林逃跑,而是朝着山下迎着围猎者走了过去。此一时刻他是那样强烈地想见娘亲一面!他想他如果就此急促慌忙地走了,不光当下他心里苦痛着不说,即便是日后远走他乡,他的心也永远不得安宁。他料知跟围猎者交臂而过反倒不会轻易被捉;他们大约很难想见,他们刻意营造的声势才刚起来,他们追求的猎物就会立地出现甚至会自投罗网。

豆伢子急切地想跟娘说:娘啊娘,你要好好地活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跟爹回来。也许你的等待很长很长;也许来年春风刚刚吹过芭蕉刚刚绿了,你的豆伢子就跟爹一起回来了!

但是豆伢子才到半山坡就惊异地止住了步脚。他从那枚硕大无朋血红欲滴的太阳里看见了娘的身影!娘迎风立在他家屋后的五丈崖上。娘的裸体虽说姿态妙曼无与伦比,娘的意图却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娘先是捋捋凌乱飘拂的鬓发,又微敛双目沉思片刻,然后纵身一跃便投进了崖底的绿水潭中。娘在跳崖之前还朝这边山梁深情地看了一眼。娘跳下悬崖时轻缓舒展像一只飞鹤;娘投进碧水潭后,就把身上的污血和屈辱濯洗干净了。

豆伢子不相信娘会撇下他和爹去寻短见,但是娘的跳崖却是真真切切映在血红的夕阳里了。豆伢子在娘陨落时失声呼叫:“娘,娘!娘呀……”

再细看,那枚荒诞的太阳倏地一下就掉落西山背后去了。

那个黄昏豆伢子难抑悲伤终于放声哀号起来。泪水像涧沟的溪流一样哗哗奔涌。哭声凄厉压抑,跟乍然而起、尖锐掠过的山林冷风相互碰撞、纠缠,一时竟难以分辨谁个是谁。山坡下,那些个游蛇一样的火把却是越来越近了。

豆伢子止住哭声静候围捕者的到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那把带血的砍刀,仍紧紧握在他的手中。

豆伢子头一眼看见人影出现时,就朝他们哭叫说:“我娘死了!我娘才刚跳崖死了……”

待人们围成扇面堵住他时,又说:“我娘死了,我娘才刚跳了五丈崖了!”

两行泪珠再次从他的脸颊滚滚落下。

十数人面面相觑一律呆若木鸡。他们既惧怕一个少年手中的屠刀,又惊异于一个女人的果断决绝与倏然丧生。他们相信豆伢子梦呓般的说词了,知道那面陡峭的石崖和石崖下的一泓潭水,人老几辈都是自戕者的最好归宿。

又都明白,娘是拿她的死亡抵偿曾子英的一条性命,继而护佑她的伢子不被捉拿不被乱棍石块打死。

有人俯在牵头者的耳旁嘀咕一番,又朝豆伢子高声喊道:“伢子你要走就走,你娘已经替你死过了!”

所有人都高声喊叫:“走吧伢子,走得越远越好……”

豆伢子祈求父老乡亲替他收敛娘的尸骨。他扔掉手中的砍刀,跪伏于地朝他们一连串磕头,将额颅在沙石地上碰得嘣嘣作响。当他立起身子时候,他看见所有人仍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都神情肃穆、戚然,都一如此前那般不动声息。

豆伢子转身朝山林深处走去,步脚坚毅,不急不慢。在他身后,这时候已然没了追兵。但夜空和山林却渐渐沉重起来。在大山深处,在高远的天际,还隐隐有雷声朝近前滚动过来。     □刘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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