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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踪三官庙
语音播报：
□白忠德
秦岭山里有一条山谷，半坡上曾有个迴龙庙，里面供奉着天官、地官、水官三位神仙，分别掌管着天地水。这地方，就叫三官庙。原本是个普通地名，因了大熊猫的存在，三官庙被誉为“熊猫村庄”，变得不普通起来。
这里高差不大，河谷、低坡参差相接，小溪、小河傍依河谷、峡谷而行。栎树、山柳、山杨、漆树、油松、铁杉，向远方大山径直排去，直至山脊，郁郁葱葱封闭了天空。林间巴山木竹顽强地挺起头来，尽情展现它的浓密与碧绿，个个有酒杯粗细，见缝插针，丛丛簇簇，挺拔俊俏。林下幽径蜿蜒，绿树如盖，路两侧草木葱茏，路面落叶掩尘，空气洁净清新。
“这条路上‘花熊’特别多。我十几岁时从这里走，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看见好几只。你们看，那个崖洞——”向导指着路边山崖下一个黑乎乎的洞穴说，“那洞里住过熊猫。”我们问现在里面有没有，他回答熊猫深秋产仔时才住在洞里。
三官庙是熊猫分布的核心区，平时就有二三十只在这一带活动。每年冬天山林落雪，开春竹笋萌发，熊猫就到低山区找竹笋或嫩竹吃，人们很容易见到。
有年冬天，高寒山区落了厚厚的雪，吃食少了，一只饿慌了的熊猫，夜里转悠到向导家。雪下得很大，向导正在烤火，突然听见拍打木门的声音，时大时小，时停时响，很是沉闷。他们以为是狼，操起扁担、锄头，准备撵跑它。
向导趴在门框边仔细倾听，好像不是狼，狼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大约过了半小时，外边没了声息。约莫一袋烟工夫，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好奇，就出去看个究竟。媳妇、孩子攥紧锄头，立在两边，他右手抡着扁担，左手抽开门栓。门开了，屋里的光亮窜出来，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那道两米见方的菱形光柱里，矗立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就在门口，距他不到半米。它身上的腥味直冲进他的鼻子，差点把他吓晕了。那怪物特别肥憨，见人亦不害怕，大摇大摆地钻进屋来，坐在火堆旁。他们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熊猫，天太冷，它想进来取暖。
向导赶紧拿出苹果、蔬菜招待这位“贵客”。它立刻尝出这东西好吃，高兴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边吃边得意地哼哼，竟把一大堆蔬菜和十几斤苹果吃个一干二净。完了，舔舔嘴角，用脚掌挠挠腮帮，打个滚儿，伸伸懒腰，探出前掌，继续索要。向导递给它一支香烟，它以为像苹果一样好吃，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上当了，苦涩得直摇头，发了脾气，吼了一声，吓得他们倒退了几步。所幸它没再发脾气，躺在温暖的炉火旁，酣睡到天亮，拍拍屁股摇摇摆摆地返回竹林……
“不是说熊猫专吃竹子吗？”我问道。
“熊猫是挑食得很，可也吃肉呢。”向导说，“熊猫在竹林里生活，竹鼠也在竹林里过活，按说它们是近邻，理应和睦相处才是，可熊猫对竹鼠非但不友好，还当作打牙祭的美餐哩。”
脚步放轻，耳朵竖起。每走过一片竹林，每遇到一坨动物粪便，每听到一些响动，我们都会停下脚步仔细聆听。或是兔子、松鼠从身边溜走，或是雉鸡从头顶飞过，我们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后来穿行在郁郁葱葱的箭竹林，抬头一瞬间，看到一只成年苏门羚，相距十几米，似乎在发呆，只是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它。这种友好与惊奇，就在彼此间悄悄地传递。
中午来到李家沟。熊猫活动的痕迹多了起来，不少竹林被啃食得枝叶狼藉，密密的草丛有宽大的掌印；路边时不时躺着一团团纺锤状粪便，有的被雨水打散，有的仍然新鲜完好，那是刚刚留下的。粪便呈淡绿色，形似纺锤，拳头大小，直径四五厘米。我捡起黏糊糊的一坨凑到鼻子跟前，深吸一口气，一股竹子的清香滑进鼻腔，夹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我很是奇怪：“怎么一点也不臭？”向导解开了谜团：“熊猫一辈子在为嘴巴忙活，竹子营养价值很低，它们的个头又那么大，只有多吃才能维持体力。它们的肠子短，竹子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很短，大部分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已排出来。没有经过发酵的竹子，自然带着原始的清香味。向导捡起一坨，粪便没有粘力，轻轻一捏就散了。”他说，“这只熊猫感染了蛔虫，那些专家们往往根据粪便颜色、残留竹节的长短来判断熊猫的年龄和健康状况。”
我们激动起来，步伐开始放慢，睁大双眼探寻目光所及之处。向导说熊猫吃竹笋后，粪便呈淡黄绿色，松软易碎，易变色；食竹茎后粪便呈淡绿色；食叶和枝的粪便为绿色，清晰可辨，不易变色。他指着一坨两头尖、中间圆的暗绿色粪便说：“有只成年熊猫在我们上方活动。”我们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回答：“这是刚刚拉下的，还冒着热气呢。粪便里面精细竹末多，看来它的牙口好，正值壮年。新鲜的粪便形状往往能暴露它们的行踪，一头较圆钝，另一头较尖长，较尖那头的指向就是熊猫前行的方向……”
向导说，他曾陪一个英国人来看熊猫，那个英国摄影师守候了好一阵子，终于见到一只，拿起摄像机一阵狂拍，见熊猫不动弹一副温柔模样，摄影师逗趣地把录音话筒递过去。熊猫一点不恼，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一把夺过来，咬了一口，把话筒啃出几个大窟窿。这才明白话筒不是什么美味，熊猫很生气，使劲把话筒扔出去。话筒掉下悬崖，报废了。向导“嘿嘿嘿”地笑了，我们也开心地笑了。
说话间，向导突然停下来，向身后的我们做出“嘘”的手势，轻手轻脚地爬上路边山坡。不大一会儿，他跳下坡来，轻声说：“竹林里边有熊猫。”听到这话，我们激动无比，撒开步子，恨不得冲上去一睹“芳容”。向导赶紧摆手制止：“等一会儿，它离我们还有一里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哩……”
这时，竹林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如同狗叫般的“嗷嗷”声。向导侧耳倾听，小声说：“是两只公熊猫在示威，警告对方回避让路呢！”向导说，眼下这个季节，正是熊猫发情期，遇到不下雨的阴天，熊猫就开始四处走动，忙着找对象谈恋爱。它们两是为求偶较劲，接下来就该一展身手，滚在一起打架了。“别看熊猫平时活动非常警觉，打起架来却很专心，人到了跟前也不歇手。”听了这句话，我们都在心里默默盼着它们快点动手。
一个队友突然失去重心，“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响声惊动了怒目相视的熊猫们，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随即传来，密实的竹林跟着剧烈晃动起来。我们顾不得多想，撒腿就朝声响处跑去，熊猫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被折断的竹子杂乱地躺倒一地，没断的也歪七扭八的。
我们很是失望，却被几声尖利清脆的“嘎叽、嘎叽”声吸引。只见几只毛色艳丽的金鸡在林间空地上跑前跑后，忙着追逐异性。它们展开五彩斑斓的羽毛抖动炫耀，像极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金鸡是秦岭里的鸟中“凤凰”，英俊华丽，惹人爱怜。没有打搅它们，我们绕道而行。
第二天继续寻觅，我们在竹林中穿行，不时得弯下腰，有的地方要爬过去，还要防着竹茬扎手，背包老是被树枝挂住。竹林密不透风，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内衣裤子都湿透了。
天空干净得连一丝云片都没有，只是被头顶的树叶划出一方方地图。我们来到一片桦木与栎树混生的树林，听到枯枝的断裂声，寻声望去，熊猫妈妈正和幼仔待在一棵树上。熊猫妈妈似睡非睡，斜倚着树干闭目养神，而这只约8个月大的幼仔一刻也不安宁，爬上翻下，一会儿沿树干练习走平衡木，一会儿骑着树杈晒太阳。小家伙离地面有20多米，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摔下来。渐渐地，我们不担心了——别看它举手投足似乎很笨拙，可它走得稳稳当当，还不断地做些惊险动作，渴望得到妈妈的夸奖。
我们都没出声，自以为隐蔽得好，哪知早已被熊猫妈妈敏锐地觉察出来，呲着牙齿示威，迅速带着孩子爬到枯树最顶端。过了好一会，它头朝上溜下树来，一转身迅速钻进竹林。熊猫妈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望，引诱我们去追。我们识破了它的企图，就蹲在原地，盯着树上那只幼仔。幼仔还趴在树杈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装死。
前方不远处，熊猫妈妈把竹子整得“哗啦、哗啦”响，还发出“嗯嗯”的叫声——熊猫妈妈在呼唤儿子呢。小家伙立即睁开惺忪睡眼，屁股朝下，顺着树干，“哧溜溜”滑到地上，钻进石崖上一个石洞。熊猫妈妈跑过来，将石洞里的孩子喊出来，母子俩很快消失在竹林……
我们都很兴奋，就要返回保护站，途中却撞见了一群野猪，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我们在一条幽深的峡谷，看到旁边土坡上有新翻的泥土痕迹，石头被掀翻，小树被拔得东倒西歪。我们屏住呼吸，定睛细瞅。山坡上有头锈褐色体毛，与家猪十分相似的野猪，它将皮毛稀少的尾巴翘起，尾尖打个卷儿。
我们都很莫名其妙，向导悄声说那是野猪用尾巴的活动形状来发警报，告诫同伴遇到危险赶紧躲避。果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声音向东而去，越来越小。
向导说，野猪的凶猛，老虎、黑熊、狼也得让它几分。成群的野猪不可怕，哪怕把你围在中间也没事的。单个野猪却异常凶狠，一旦遇见不能慌张，先原地不动，不能蹲下，这对它意味着进攻信号，不要刺激它，要面向野猪慢慢倒退，直到退出它的视野。要是野猪追来了，最好往山下跑，野猪跑下坡路太快时会伤了蹄子；再不然就爬上至少碗口粗的树，野猪锋利的牙齿能咬断小树；要么站在原地不动，等野猪冲过来时迅速闪开，野猪就那一猛头，从来不回头的。他说，前些年村里狗多，七八只狗能围住一头三四百斤重的野猪，野猪跑不掉了，便退到坡根前，把屁股抵着，不动弹，狗也不敢扑过去，只是围着狂吠。
野猪凶猛厉害，却害怕豺狗，真是一物降一物。豺狗的模样像狗又似狼，个头不大，擅长团队作战，很讲究战术。豺狗是武林高手中的“下三烂”，最拿手、最致命的套路是掏猎物肠子，技艺娴熟，几乎不失手。这手段显得阴毒，上不了台面，可它们不管这些，只要能把猎物弄进嘴里，你们怎么说都行。
向导的爷爷亲眼见到一群豺狗围住一头野猪，野猪且战且退，一直退到田坎下，把屁股紧贴在土坎上，保护着要害部位。向导最痛恨野猪糟蹋庄稼，那可比獾、熊厉害多了。村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稍不留神，一夜间就让它们给毁了。成群的野猪结伙出动“扫荡”，趁着夜色进入玉米地，撞倒玉米秆挑选玉米棒子，碰到颗粒不饱满的不吃，见到好的啃几口就扔掉。一夜间，一群野猪足以把几亩、几十亩庄稼糟蹋了。与野猪“战斗”可不是件浪漫的事。人们想尽办法，在庄稼地边围上篱笆，在地里插上穿着旧衣服的草人，夜里点火、吹号、敲锣、放鞭炮。这些手段都用了，根本制不住这些刁蛮凶猛的家伙。去年秋天“猪害”才叫严重呢，它们成群结伙，横冲直撞，连吃带拱地，硬把村里人家的玉米吃光了。玉米棒子刚刚灌浆，野猪就来了。他们点上火把，拿着棍棒，牵着黄狗，敲起脸盆，大声吆喝，想吓跑它们。人一靠近，它们便溜了；人前脚走开，它们后脚又来，和人玩起“捉迷藏”……“拉锯战”持续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晚上他们不去了，野猪已吃光他家的玉米，转移到另一家地头。
向导开始抽烟，浓重的烟雾包裹了他。沉默好久，他的情绪缓过来了。对于庄稼人来说，再苦悲的命运，再艰辛的生活，都默默地承受了。野猪吃光了今年地头的玉米，第二年还会种上玉米，不会让地荒着、手闲着，大不了叹一声“俺命悲哩，摊上了野猪”，之后该干啥还干啥，这就是庄稼人。
“为啥不拿枪打？”我问。
“枪早让政府收了。其实野猪也有好处哩，有些野公猪胆大，乘着夜深人静蹿进猪圈，与家养母猪‘亲热’，产下一窝杂交猪。这些猪仔虽说长相难看，但是不染瘟疫、生长快，瘦肉多，价格高。村里每年都有几起野猪与家养母猪交配怀孕的事，给俺们增加了不少收入……”
大家松了口气，又继续在悬崖竹林间攀缘前行。约摸过了个把小时，已是黄昏，我们到了个地势开阔平坦的地方，这里向阳避风，竹类蔓生。我们坐下歇脚，吃了干粮，喝了泉水。林间太阴，不可久待。准备起身时，突然从旁边山坡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声。一群野猪嚎叫着从密林深处冲出来，沿着山坡向西狂奔。它们龇牙咧嘴，瞪着眼睛，锋利的獠牙上挂满野草。这群野猪有十多头，一字排开，朝前冲去。颜色多为黑色，也有麻灰色、棕色和白色的，发出“杭、杭”“杭啃、杭啃”“哼、哼”的声音。向导示意趴着别动，要不叫野猪发现了，可就有危险了。野猪所经之处，小树歪倒，草类尽折，石头翻滚，有几块落在了我们身边……
野猪弄出的响声消失了，山谷又恢复了宁静。浮上我们心头的惊惧，却如粘贴在身上的万能胶，怎么也扯不下来。
山林寂静无声，偶尔飘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出这片林子的幽静。又穿行了两个多钟头，我们准备坐下歇会，却有一阵“沙沙沙”的声音，伴着“嘎吱、嘎吱”的叫声，很细碎地滑进耳朵。
“前面有一群金鸡，咱们去看看。”向导所说的金鸡是当地土名，学名红腹锦鸡，双腿细长，善于奔走，速度极快，受惊时先急促奔跑，后展翅飞翔。雄性常在岩石间徘徊，主动出击捕食；雌性大多蹲伏窥视，等待时机，以突袭方式获食。
每年四月是金鸡繁殖季节。雄鸡在山谷间频繁鸣叫，彼此呼应，经久不息。雄鸟以英俊华丽、五彩斑斓如锦的羽毛，招引雌鸟，互相追逐。雄鸟间为争夺配偶，展开激烈大战，格斗异常凶猛，场面惊心动魄，甚至斗得羽毛脱落，头破血流。向导曾见过两只雄鸟格斗的场面：它们虎视眈眈，充满杀气，面对面摆开架势。双方跃起身体，扬起强而有力的利爪，张开尖利如锥的嘴锋，猛烈抓啄对方，弄得尘土飞扬……搏斗持续十几分钟，直到失败者落荒而逃。获胜者迅速奔向雌鸡，绕着“心上人”跳跃急驰，站在“心上人”对面，跳起邀请舞，竖起羽冠，展开橙棕色披肩，现出背上金黄色的羽毛，闪耀着深红色的胸羽；靠近“心上人”时翅膀徐徐低压，另一侧翅膀翘起，发出轻柔的鸣叫声，倾吐情话。
我们目睹了它们漂亮的身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前方约10米远处，一只金鸡神气地踱着步，鲜艳的羽毛格外显眼。一只，两只……我下意识地数起来。16只色彩斑斓的金鸡呈现在眼前，10只雌的，6只雄的。雄性体形略小于家鸡，头顶金黄色丝状羽冠，颈披橙黄色扇状羽毛；毛色鲜亮，上背深绿，下背金黄，胸腹朱红，头、背金光闪闪，下身鲜红夺目，拖着长长的尾羽。它的美是语言无法描述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语言的贫乏与苍白。
它们沿着竹林边缘向左侧山坡移动，不停地刨着地上腐烂的树叶、杂草，翻捡着可口的美味，不时发出醇厚悠长的鸣叫。雄鸡们三五只一起，不停地围着一只雌鸡打转，炫耀自己的羽毛。有趣的是，一只雄鸡把队伍中的一只雌鸡逼回竹林，神魂颠倒地搞起“侧炫耀”来。它们过惯了悠闲、平静生活，并不喜欢人打扰，看见我们走近了，不慌不忙地踱进林子，举步高长，昂首阔步，神气十足。
金鸡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鸟，有“鸟中美人”之称。它们拖着美丽的大尾巴，凤凰一般，嘎嘎叫着，活跃于秦岭。三官庙金鸡很多，走在山路上，随时都会遇见。它们不避人，常飞到农家门口，在院坝踱来踱去。村民将其视作吉祥之鸟，从不伤害，有时还给饿极了的金鸡喂自家产的粮食。
我们继续寻觅，大半天过去了，突然向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激动地说：“有一只熊猫就在上方这片竹林里觅食。”我们一下子弹起来，跟着向导往竹林里跑。向导告诉我们脚踩在泥土上不要弄出响声，熊猫最怕竹子折断的声音。我们用竹棍把地上的树叶拨开，只见一行脚印弯弯曲曲地延伸至竹林深处，趾尖向内，看上去有点模糊，好像穿了一双鞋子。我疑惑地问向导咋听不见熊猫走路的脚步声，他轻声回答：“熊猫轻手轻脚的，脚掌上生着长毛，减弱了走路时的声音……”
竹林里窸窣作响，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映入眼帘，一只半大熊猫在离我们10米外嚼食竹子。向导一再提醒不要踩断脚下的枯枝，以免影响熊猫进食。阳光刚好斜射在河沟对面的坡地上，箭竹不停晃动，黑白分明的色块不时显露，大部分身体仍然被箭竹和杂木挡着。我们慢慢跨过河沟，钻过竹林，屏住呼吸，小心地摸到5米开外一块大石头后面，一动不动地趴着，透过不算太密的竹叶缝隙静静地观察。只见它扯过一根竹子，用胖乎乎的前肢将竹竿上半段拉入怀中，向下方拖送，直至竹叶到嘴边为止。然后偏着圆滚滚的脑袋，青黝黝的嘴巴一张一合，挑食着竹叶、竹茎，把竹子弄得哗哗作响，吃一阵还慢悠悠抬头四处张望一下。有时竹子太高拖拉不动，就将竹竿咬断几节，把竹梢拖至胸前，用右前肢捉住竹叶，用门齿从叶柄部咬断，衔在右边嘴角，待到有十几片，再用左前肢从右嘴角取下，握住成筒状，像人吃煎饼一样逐段嚼食。它伸出前肢靠力感挑选头年生的嫩竹，先抓住竹竿轻轻一摇，以其顶部枝叶多少的动感判断，选中的都是动感小、竹叶多的嫩竹。嫩竹茎皮薄，内含木质和纤维素多，嫩软，易咀嚼。
熊猫“手”除了五个“指头”，还有一个籽骨，又叫伪拇指，能像人的手一样握东西。“你们瞧它吃食是不是挺有趣的？”向导轻声说，“它有时坐着吃，有时躺着吃，有时边走边吃。要是竹叶上有积雪，它会用前肢将雪拍掉，卷筒再吃。遇到竹笋，便用嘴咬住中部拉断，再用前肢握住，坐在地上，门齿咬住笋壳，前肢向下一拉撕掉，咬食笋瓤。取食竹子是熊猫的拿手本领，它很少吃老竹子，一般选择无病虫害、生长健康、一至二年生的竹子，且只吃竹子中间一段，下面一段照样成活，这一绝活是人所办不到的。通常人砍过的竹子第二年就死了。”熊猫懒散随意，走到哪歇到哪，吃了睡，醒了吃，到处游荡。
白忠德，陕西佛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碑林区作协副主席，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散文集《摘朵迎春花送你》《我的秦岭邻居》《斯世佛坪》《风过余家沟》《最后的熊猫村庄》等12部，主编散文集5 部。荣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第二届大熊猫文化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提名奖、第33届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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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山里有一条山谷，半坡上曾有个迴龙庙，里面供奉着天官、地官、水官三位神仙，分别掌管着天地水。这地方，就叫三官庙。原本是个普通地名，因了大熊猫的存在，三官庙被誉为“熊猫村庄”，变得不普通起来。
这里高差不大，河谷、低坡参差相接，小溪、小河傍依河谷、峡谷而行。栎树、山柳、山杨、漆树、油松、铁杉，向远方大山径直排去，直至山脊，郁郁葱葱封闭了天空。林间巴山木竹顽强地挺起头来，尽情展现它的浓密与碧绿，个个有酒杯粗细，见缝插针，丛丛簇簇，挺拔俊俏。林下幽径蜿蜒，绿树如盖，路两侧草木葱茏，路面落叶掩尘，空气洁净清新。
“这条路上‘花熊’特别多。我十几岁时从这里走，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看见好几只。你们看，那个崖洞——”向导指着路边山崖下一个黑乎乎的洞穴说，“那洞里住过熊猫。”我们问现在里面有没有，他回答熊猫深秋产仔时才住在洞里。
三官庙是熊猫分布的核心区，平时就有二三十只在这一带活动。每年冬天山林落雪，开春竹笋萌发，熊猫就到低山区找竹笋或嫩竹吃，人们很容易见到。
有年冬天，高寒山区落了厚厚的雪，吃食少了，一只饿慌了的熊猫，夜里转悠到向导家。雪下得很大，向导正在烤火，突然听见拍打木门的声音，时大时小，时停时响，很是沉闷。他们以为是狼，操起扁担、锄头，准备撵跑它。
向导趴在门框边仔细倾听，好像不是狼，狼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大约过了半小时，外边没了声息。约莫一袋烟工夫，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好奇，就出去看个究竟。媳妇、孩子攥紧锄头，立在两边，他右手抡着扁担，左手抽开门栓。门开了，屋里的光亮窜出来，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那道两米见方的菱形光柱里，矗立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就在门口，距他不到半米。它身上的腥味直冲进他的鼻子，差点把他吓晕了。那怪物特别肥憨，见人亦不害怕，大摇大摆地钻进屋来，坐在火堆旁。他们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熊猫，天太冷，它想进来取暖。
向导赶紧拿出苹果、蔬菜招待这位“贵客”。它立刻尝出这东西好吃，高兴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边吃边得意地哼哼，竟把一大堆蔬菜和十几斤苹果吃个一干二净。完了，舔舔嘴角，用脚掌挠挠腮帮，打个滚儿，伸伸懒腰，探出前掌，继续索要。向导递给它一支香烟，它以为像苹果一样好吃，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上当了，苦涩得直摇头，发了脾气，吼了一声，吓得他们倒退了几步。所幸它没再发脾气，躺在温暖的炉火旁，酣睡到天亮，拍拍屁股摇摇摆摆地返回竹林……
“不是说熊猫专吃竹子吗？”我问道。
“熊猫是挑食得很，可也吃肉呢。”向导说，“熊猫在竹林里生活，竹鼠也在竹林里过活，按说它们是近邻，理应和睦相处才是，可熊猫对竹鼠非但不友好，还当作打牙祭的美餐哩。”
脚步放轻，耳朵竖起。每走过一片竹林，每遇到一坨动物粪便，每听到一些响动，我们都会停下脚步仔细聆听。或是兔子、松鼠从身边溜走，或是雉鸡从头顶飞过，我们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后来穿行在郁郁葱葱的箭竹林，抬头一瞬间，看到一只成年苏门羚，相距十几米，似乎在发呆，只是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它。这种友好与惊奇，就在彼此间悄悄地传递。
中午来到李家沟。熊猫活动的痕迹多了起来，不少竹林被啃食得枝叶狼藉，密密的草丛有宽大的掌印；路边时不时躺着一团团纺锤状粪便，有的被雨水打散，有的仍然新鲜完好，那是刚刚留下的。粪便呈淡绿色，形似纺锤，拳头大小，直径四五厘米。我捡起黏糊糊的一坨凑到鼻子跟前，深吸一口气，一股竹子的清香滑进鼻腔，夹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我很是奇怪：“怎么一点也不臭？”向导解开了谜团：“熊猫一辈子在为嘴巴忙活，竹子营养价值很低，它们的个头又那么大，只有多吃才能维持体力。它们的肠子短，竹子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很短，大部分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已排出来。没有经过发酵的竹子，自然带着原始的清香味。向导捡起一坨，粪便没有粘力，轻轻一捏就散了。”他说，“这只熊猫感染了蛔虫，那些专家们往往根据粪便颜色、残留竹节的长短来判断熊猫的年龄和健康状况。”
我们激动起来，步伐开始放慢，睁大双眼探寻目光所及之处。向导说熊猫吃竹笋后，粪便呈淡黄绿色，松软易碎，易变色；食竹茎后粪便呈淡绿色；食叶和枝的粪便为绿色，清晰可辨，不易变色。他指着一坨两头尖、中间圆的暗绿色粪便说：“有只成年熊猫在我们上方活动。”我们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回答：“这是刚刚拉下的，还冒着热气呢。粪便里面精细竹末多，看来它的牙口好，正值壮年。新鲜的粪便形状往往能暴露它们的行踪，一头较圆钝，另一头较尖长，较尖那头的指向就是熊猫前行的方向……”
向导说，他曾陪一个英国人来看熊猫，那个英国摄影师守候了好一阵子，终于见到一只，拿起摄像机一阵狂拍，见熊猫不动弹一副温柔模样，摄影师逗趣地把录音话筒递过去。熊猫一点不恼，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一把夺过来，咬了一口，把话筒啃出几个大窟窿。这才明白话筒不是什么美味，熊猫很生气，使劲把话筒扔出去。话筒掉下悬崖，报废了。向导“嘿嘿嘿”地笑了，我们也开心地笑了。
说话间，向导突然停下来，向身后的我们做出“嘘”的手势，轻手轻脚地爬上路边山坡。不大一会儿，他跳下坡来，轻声说：“竹林里边有熊猫。”听到这话，我们激动无比，撒开步子，恨不得冲上去一睹“芳容”。向导赶紧摆手制止：“等一会儿，它离我们还有一里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哩……”
这时，竹林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如同狗叫般的“嗷嗷”声。向导侧耳倾听，小声说：“是两只公熊猫在示威，警告对方回避让路呢！”向导说，眼下这个季节，正是熊猫发情期，遇到不下雨的阴天，熊猫就开始四处走动，忙着找对象谈恋爱。它们两是为求偶较劲，接下来就该一展身手，滚在一起打架了。“别看熊猫平时活动非常警觉，打起架来却很专心，人到了跟前也不歇手。”听了这句话，我们都在心里默默盼着它们快点动手。
一个队友突然失去重心，“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响声惊动了怒目相视的熊猫们，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随即传来，密实的竹林跟着剧烈晃动起来。我们顾不得多想，撒腿就朝声响处跑去，熊猫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被折断的竹子杂乱地躺倒一地，没断的也歪七扭八的。
我们很是失望，却被几声尖利清脆的“嘎叽、嘎叽”声吸引。只见几只毛色艳丽的金鸡在林间空地上跑前跑后，忙着追逐异性。它们展开五彩斑斓的羽毛抖动炫耀，像极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金鸡是秦岭里的鸟中“凤凰”，英俊华丽，惹人爱怜。没有打搅它们，我们绕道而行。
第二天继续寻觅，我们在竹林中穿行，不时得弯下腰，有的地方要爬过去，还要防着竹茬扎手，背包老是被树枝挂住。竹林密不透风，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内衣裤子都湿透了。
天空干净得连一丝云片都没有，只是被头顶的树叶划出一方方地图。我们来到一片桦木与栎树混生的树林，听到枯枝的断裂声，寻声望去，熊猫妈妈正和幼仔待在一棵树上。熊猫妈妈似睡非睡，斜倚着树干闭目养神，而这只约8个月大的幼仔一刻也不安宁，爬上翻下，一会儿沿树干练习走平衡木，一会儿骑着树杈晒太阳。小家伙离地面有20多米，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摔下来。渐渐地，我们不担心了——别看它举手投足似乎很笨拙，可它走得稳稳当当，还不断地做些惊险动作，渴望得到妈妈的夸奖。
我们都没出声，自以为隐蔽得好，哪知早已被熊猫妈妈敏锐地觉察出来，呲着牙齿示威，迅速带着孩子爬到枯树最顶端。过了好一会，它头朝上溜下树来，一转身迅速钻进竹林。熊猫妈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望，引诱我们去追。我们识破了它的企图，就蹲在原地，盯着树上那只幼仔。幼仔还趴在树杈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装死。
前方不远处，熊猫妈妈把竹子整得“哗啦、哗啦”响，还发出“嗯嗯”的叫声——熊猫妈妈在呼唤儿子呢。小家伙立即睁开惺忪睡眼，屁股朝下，顺着树干，“哧溜溜”滑到地上，钻进石崖上一个石洞。熊猫妈妈跑过来，将石洞里的孩子喊出来，母子俩很快消失在竹林……
我们都很兴奋，就要返回保护站，途中却撞见了一群野猪，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我们在一条幽深的峡谷，看到旁边土坡上有新翻的泥土痕迹，石头被掀翻，小树被拔得东倒西歪。我们屏住呼吸，定睛细瞅。山坡上有头锈褐色体毛，与家猪十分相似的野猪，它将皮毛稀少的尾巴翘起，尾尖打个卷儿。
我们都很莫名其妙，向导悄声说那是野猪用尾巴的活动形状来发警报，告诫同伴遇到危险赶紧躲避。果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声音向东而去，越来越小。
向导说，野猪的凶猛，老虎、黑熊、狼也得让它几分。成群的野猪不可怕，哪怕把你围在中间也没事的。单个野猪却异常凶狠，一旦遇见不能慌张，先原地不动，不能蹲下，这对它意味着进攻信号，不要刺激它，要面向野猪慢慢倒退，直到退出它的视野。要是野猪追来了，最好往山下跑，野猪跑下坡路太快时会伤了蹄子；再不然就爬上至少碗口粗的树，野猪锋利的牙齿能咬断小树；要么站在原地不动，等野猪冲过来时迅速闪开，野猪就那一猛头，从来不回头的。他说，前些年村里狗多，七八只狗能围住一头三四百斤重的野猪，野猪跑不掉了，便退到坡根前，把屁股抵着，不动弹，狗也不敢扑过去，只是围着狂吠。
野猪凶猛厉害，却害怕豺狗，真是一物降一物。豺狗的模样像狗又似狼，个头不大，擅长团队作战，很讲究战术。豺狗是武林高手中的“下三烂”，最拿手、最致命的套路是掏猎物肠子，技艺娴熟，几乎不失手。这手段显得阴毒，上不了台面，可它们不管这些，只要能把猎物弄进嘴里，你们怎么说都行。
向导的爷爷亲眼见到一群豺狗围住一头野猪，野猪且战且退，一直退到田坎下，把屁股紧贴在土坎上，保护着要害部位。向导最痛恨野猪糟蹋庄稼，那可比獾、熊厉害多了。村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稍不留神，一夜间就让它们给毁了。成群的野猪结伙出动“扫荡”，趁着夜色进入玉米地，撞倒玉米秆挑选玉米棒子，碰到颗粒不饱满的不吃，见到好的啃几口就扔掉。一夜间，一群野猪足以把几亩、几十亩庄稼糟蹋了。与野猪“战斗”可不是件浪漫的事。人们想尽办法，在庄稼地边围上篱笆，在地里插上穿着旧衣服的草人，夜里点火、吹号、敲锣、放鞭炮。这些手段都用了，根本制不住这些刁蛮凶猛的家伙。去年秋天“猪害”才叫严重呢，它们成群结伙，横冲直撞，连吃带拱地，硬把村里人家的玉米吃光了。玉米棒子刚刚灌浆，野猪就来了。他们点上火把，拿着棍棒，牵着黄狗，敲起脸盆，大声吆喝，想吓跑它们。人一靠近，它们便溜了；人前脚走开，它们后脚又来，和人玩起“捉迷藏”……“拉锯战”持续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晚上他们不去了，野猪已吃光他家的玉米，转移到另一家地头。
向导开始抽烟，浓重的烟雾包裹了他。沉默好久，他的情绪缓过来了。对于庄稼人来说，再苦悲的命运，再艰辛的生活，都默默地承受了。野猪吃光了今年地头的玉米，第二年还会种上玉米，不会让地荒着、手闲着，大不了叹一声“俺命悲哩，摊上了野猪”，之后该干啥还干啥，这就是庄稼人。
“为啥不拿枪打？”我问。
“枪早让政府收了。其实野猪也有好处哩，有些野公猪胆大，乘着夜深人静蹿进猪圈，与家养母猪‘亲热’，产下一窝杂交猪。这些猪仔虽说长相难看，但是不染瘟疫、生长快，瘦肉多，价格高。村里每年都有几起野猪与家养母猪交配怀孕的事，给俺们增加了不少收入……”
大家松了口气，又继续在悬崖竹林间攀缘前行。约摸过了个把小时，已是黄昏，我们到了个地势开阔平坦的地方，这里向阳避风，竹类蔓生。我们坐下歇脚，吃了干粮，喝了泉水。林间太阴，不可久待。准备起身时，突然从旁边山坡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声。一群野猪嚎叫着从密林深处冲出来，沿着山坡向西狂奔。它们龇牙咧嘴，瞪着眼睛，锋利的獠牙上挂满野草。这群野猪有十多头，一字排开，朝前冲去。颜色多为黑色，也有麻灰色、棕色和白色的，发出“杭、杭”“杭啃、杭啃”“哼、哼”的声音。向导示意趴着别动，要不叫野猪发现了，可就有危险了。野猪所经之处，小树歪倒，草类尽折，石头翻滚，有几块落在了我们身边……
野猪弄出的响声消失了，山谷又恢复了宁静。浮上我们心头的惊惧，却如粘贴在身上的万能胶，怎么也扯不下来。
山林寂静无声，偶尔飘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出这片林子的幽静。又穿行了两个多钟头，我们准备坐下歇会，却有一阵“沙沙沙”的声音，伴着“嘎吱、嘎吱”的叫声，很细碎地滑进耳朵。
“前面有一群金鸡，咱们去看看。”向导所说的金鸡是当地土名，学名红腹锦鸡，双腿细长，善于奔走，速度极快，受惊时先急促奔跑，后展翅飞翔。雄性常在岩石间徘徊，主动出击捕食；雌性大多蹲伏窥视，等待时机，以突袭方式获食。
每年四月是金鸡繁殖季节。雄鸡在山谷间频繁鸣叫，彼此呼应，经久不息。雄鸟以英俊华丽、五彩斑斓如锦的羽毛，招引雌鸟，互相追逐。雄鸟间为争夺配偶，展开激烈大战，格斗异常凶猛，场面惊心动魄，甚至斗得羽毛脱落，头破血流。向导曾见过两只雄鸟格斗的场面：它们虎视眈眈，充满杀气，面对面摆开架势。双方跃起身体，扬起强而有力的利爪，张开尖利如锥的嘴锋，猛烈抓啄对方，弄得尘土飞扬……搏斗持续十几分钟，直到失败者落荒而逃。获胜者迅速奔向雌鸡，绕着“心上人”跳跃急驰，站在“心上人”对面，跳起邀请舞，竖起羽冠，展开橙棕色披肩，现出背上金黄色的羽毛，闪耀着深红色的胸羽；靠近“心上人”时翅膀徐徐低压，另一侧翅膀翘起，发出轻柔的鸣叫声，倾吐情话。
我们目睹了它们漂亮的身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前方约10米远处，一只金鸡神气地踱着步，鲜艳的羽毛格外显眼。一只，两只……我下意识地数起来。16只色彩斑斓的金鸡呈现在眼前，10只雌的，6只雄的。雄性体形略小于家鸡，头顶金黄色丝状羽冠，颈披橙黄色扇状羽毛；毛色鲜亮，上背深绿，下背金黄，胸腹朱红，头、背金光闪闪，下身鲜红夺目，拖着长长的尾羽。它的美是语言无法描述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语言的贫乏与苍白。
它们沿着竹林边缘向左侧山坡移动，不停地刨着地上腐烂的树叶、杂草，翻捡着可口的美味，不时发出醇厚悠长的鸣叫。雄鸡们三五只一起，不停地围着一只雌鸡打转，炫耀自己的羽毛。有趣的是，一只雄鸡把队伍中的一只雌鸡逼回竹林，神魂颠倒地搞起“侧炫耀”来。它们过惯了悠闲、平静生活，并不喜欢人打扰，看见我们走近了，不慌不忙地踱进林子，举步高长，昂首阔步，神气十足。
金鸡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鸟，有“鸟中美人”之称。它们拖着美丽的大尾巴，凤凰一般，嘎嘎叫着，活跃于秦岭。三官庙金鸡很多，走在山路上，随时都会遇见。它们不避人，常飞到农家门口，在院坝踱来踱去。村民将其视作吉祥之鸟，从不伤害，有时还给饿极了的金鸡喂自家产的粮食。
我们继续寻觅，大半天过去了，突然向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激动地说：“有一只熊猫就在上方这片竹林里觅食。”我们一下子弹起来，跟着向导往竹林里跑。向导告诉我们脚踩在泥土上不要弄出响声，熊猫最怕竹子折断的声音。我们用竹棍把地上的树叶拨开，只见一行脚印弯弯曲曲地延伸至竹林深处，趾尖向内，看上去有点模糊，好像穿了一双鞋子。我疑惑地问向导咋听不见熊猫走路的脚步声，他轻声回答：“熊猫轻手轻脚的，脚掌上生着长毛，减弱了走路时的声音……”
竹林里窸窣作响，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映入眼帘，一只半大熊猫在离我们10米外嚼食竹子。向导一再提醒不要踩断脚下的枯枝，以免影响熊猫进食。阳光刚好斜射在河沟对面的坡地上，箭竹不停晃动，黑白分明的色块不时显露，大部分身体仍然被箭竹和杂木挡着。我们慢慢跨过河沟，钻过竹林，屏住呼吸，小心地摸到5米开外一块大石头后面，一动不动地趴着，透过不算太密的竹叶缝隙静静地观察。只见它扯过一根竹子，用胖乎乎的前肢将竹竿上半段拉入怀中，向下方拖送，直至竹叶到嘴边为止。然后偏着圆滚滚的脑袋，青黝黝的嘴巴一张一合，挑食着竹叶、竹茎，把竹子弄得哗哗作响，吃一阵还慢悠悠抬头四处张望一下。有时竹子太高拖拉不动，就将竹竿咬断几节，把竹梢拖至胸前，用右前肢捉住竹叶，用门齿从叶柄部咬断，衔在右边嘴角，待到有十几片，再用左前肢从右嘴角取下，握住成筒状，像人吃煎饼一样逐段嚼食。它伸出前肢靠力感挑选头年生的嫩竹，先抓住竹竿轻轻一摇，以其顶部枝叶多少的动感判断，选中的都是动感小、竹叶多的嫩竹。嫩竹茎皮薄，内含木质和纤维素多，嫩软，易咀嚼。
熊猫“手”除了五个“指头”，还有一个籽骨，又叫伪拇指，能像人的手一样握东西。“你们瞧它吃食是不是挺有趣的？”向导轻声说，“它有时坐着吃，有时躺着吃，有时边走边吃。要是竹叶上有积雪，它会用前肢将雪拍掉，卷筒再吃。遇到竹笋，便用嘴咬住中部拉断，再用前肢握住，坐在地上，门齿咬住笋壳，前肢向下一拉撕掉，咬食笋瓤。取食竹子是熊猫的拿手本领，它很少吃老竹子，一般选择无病虫害、生长健康、一至二年生的竹子，且只吃竹子中间一段，下面一段照样成活，这一绝活是人所办不到的。通常人砍过的竹子第二年就死了。”熊猫懒散随意，走到哪歇到哪，吃了睡，醒了吃，到处游荡。
白忠德，陕西佛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碑林区作协副主席，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散文集《摘朵迎春花送你》《我的秦岭邻居》《斯世佛坪》《风过余家沟》《最后的熊猫村庄》等12部，主编散文集5 部。荣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第二届大熊猫文化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提名奖、第33届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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