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的“狂歌”

《远别离》所写的别离是一种很重大、很悲哀的别离，是从生别到死别两种离别的结合。这首诗除了表面上所写的别离，另外产生了一种托喻，有寄托的意思。而中国古代的寄托，一般都是政治方面的，怎么看出来这首诗有政治方面的寄托呢？一个是从诗歌叙写的口吻，一个是从作者生平的经历，一个是从当时的时代背景。

《远别离》中的托喻

开头“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有人物，有地点。“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正式点明了离别。“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别离的悲哀使天地鬼神都感动。“我纵言之将何补”，前面客观写别离的事件，现在作者自己出现了，口吻上带着强烈主观，“我纵言之将何补”——就算我要劝告，我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发生，也已经没办法补救了。然后他说，“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强烈的主观口吻，那光明的上天恐怕不能真正了解、明白我内心的忠诚。不但上天不了解，而且“雷凭凭兮欲吼怒”，他周围的天兵天将，那些雷公电母就对我怒吼。这首诗有一个表层意思，还有一个深层意思，别离是表层，深层的意义是一种政治上的喻托。作者自己出现以后，深层的意义就慢慢地揭露出来，是“尧舜当之亦禅禹”。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两件事情结合起来说，无论是尧还是舜，“当之”，当他遇到这样的事情，“之”是这种情况，哪种情况？从上面来说，是“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从下面来说，是“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他所指的更是下面这种情况。李太白的诗之所以变幻莫测，就像这种把两件事情结合成一件事情来说，从表层意义过渡到深层意义。当时什么情况？他下面才慢慢说，“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国君如果用臣不当，那么你本来是天上一条龙，现在就憋在底下变成一条鱼了。

我们的传统一向用龙象征天子。所以“君失臣兮”，如果君主用臣用得不适当，比如唐玄宗时代，他在朝廷之中宠幸李林甫和杨国忠，防守边疆宠幸安禄山，招致唐朝腐败、长安陷落。玄宗就“幸蜀”，逃难到蜀地，这是当时的历史背景。这首诗的深层意思有种种不同的猜测。我刚才所讲的是第一种猜测，指玄宗内宠李林甫、杨国忠，外宠安禄山，然后遭遇到失败的下场。现在看第二种，戴君仁《诗选》的注解说，“此篇前人多以为肃宗时李辅国矫制迁上皇于西内而作”，说的是玄宗逃到四川，太子在甘肃灵武即位，就是肃宗。后来肃宗收复长安，太上皇玄宗回到长安，可回来后住哪呢？

正宫已经被肃宗住了，玄宗就住在兴庆宫，这里是他做天子以前住过的地方。据说因为玄宗在位很久，很多人怀念他。他住的兴庆宫接近外面的大道，常常有人朝他住的地方遥望而拜。于是，肃宗手下宦官李辅国，就在肃宗那里离间父子感情，说玄宗已经不是天子了，而他住的兴庆宫跟外边这么接近，很多人都对他住的地方遥望而拜，这个不好，你应该把玄宗的住所迁到西内。西内就是西宫，又叫太极宫。肃宗本不赞成，因为他知道父亲喜欢兴庆宫。可是李辅国就矫制，假传天子命令，迁太上皇于西内。迁到西内就对外隔绝，而且迁移时，李辅国把玄宗左右亲近的人都取消了，所以玄宗就整个被控制了。李辅国还跟宫中的妃子勾结，要废立肃宗的儿子，而肃宗对他无可奈何，玄宗、肃宗都在他的摆布之中，所以“权归臣兮鼠变虎”。这是第二种说法。

还有第三种说法。“或云尧幽囚，舜野死”，“或云”就是有人说，“竹书”是竹简，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所以前人说，难道真是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没有这回事，尧是被幽囚的，尧晚年昏庸，被舜囚禁，然后舜自己做了天子。“尧幽囚，舜野死”，舜是死在苍梧之野，是死在山野的，他为什么没有寿终正寝地死在皇宫之内？

历史上说他是南征讨伐有苗，死在山林，安知不是在讨伐路上发生了兵变，这是一个问号。一旦“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就是说尧舜遇到“君失臣兮”，遇到“权归臣兮”，就“亦禅禹”，所以“尧幽囚，舜野死”。

这是李太白所忧心的，“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怎么让这种事情发生？我看到这种情况，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的劝告没有人听。所以他把尧做了一段陪衬，还回到舜。不但回到舜，而且要写别离，这是李太白章法的变化，中间绕了一个圈子，然后回来再写远别离。所以“九疑联绵皆相似”，说舜死了以后就葬于九嶷山，为什么叫九嶷山，就是很多山峰都是相似的，辨认不出来到底是哪一个山峰，所以“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重瞳指的是舜。传说中，舜的眼睛是重瞳，有两个瞳仁。舜死在九嶷山上，他的坟在哪里？中国一般每家都有一大片祖坟。可是舜死在山野，尸骨无还，只有孤坟。这个孤坟将来有一天可以找到，可是“九疑联绵皆相似”，坟墓难觅，“重瞳孤坟竟何是”，到底在哪里？“竟”是到底、究竟，“何是”就是何在，是在哪里。李太白写这个主题，从生离到死别，不但死了，天下的死最可悲哀的是尸骨无还、坟墓难觅。他把别离写得这么深沉，这么无可挽回。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舜死在山野，现在就剩下帝子。尧是天子，古代无论女子男子都可以叫“子”，所以这里的“帝子”指的是娥皇、女英。这还不是李太白开始用的。楚辞《九歌》写到湘水上的神仙湘君、湘夫人，说一个是娥皇，一个是女英，“帝子降兮北渚”，帝子就在洞庭湖北边的一个沙洲上降临。所以从楚辞《九歌》，就把娥皇、女英称作“帝子”了。“帝子泣兮绿云间”，他两个妻子正在哭泣。在哪里哭泣？在绿云间，绿云指竹林。舜死了没有回来，两个妻子就在湘水旁边哭泣，因为哭得非常悲哀，非常长久，所以她们的泪点就染在竹子上，就有了斑点，成为斑竹了。可是尽管她们哭泣到把竹子都染上斑点，“随风波兮去无还”，她们所怀念的丈夫，就像风、像东流的水一样消失了。他当年到苍梧之野去征有苗的时候，可能是坐船走的，可是他随着风波消逝，永远不回来。

“恸哭兮远望”，她们悲哀痛哭，望着南方的山野，“见苍梧之深山”，远远地看见苍梧的一片深山，听说那是舜所去的地方。“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天地间有这样的从生离到死别，有这样贵为天子而离别的悲哀。李太白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把宇宙把天地之间所有悲哀的事情，把世界上所有不圆满的事情挽回？哪一天才能够挽回？哪一天才能够补救？他说：“苍梧山崩湘水绝。”如果有一天苍梧的山都崩倒了，东流的湘水都断绝干涸了，那么“竹上之泪乃可灭”，竹子上悲哀的泪点才会消灭。可是天地宇宙不会改变，竹子上的泪也不会改变，所以这种离别是无可挽回的。这是他写的别离的歌曲，我们现在要说他可能的第三点寓意。

第一个可能的寄托，是玄宗时代宠信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第二个可能的寄托，是肃宗的时候，李辅国的专权。第三个，有人说看整个故事主题是写别离，天子跟后妃的离别，就猜想这首诗可能是指玄宗幸蜀、贵妃赐死之事。舜到了苍梧之野没有回来，玄宗当然是回来了，可是当玄宗刚刚逃走的时候，沦陷在安禄山控制之下的长安附近的人，对于幸蜀的天子的死生存亡是“莫知其详”，不知道！而杨贵妃是死了，是天子与后妃的离别，舜跟娥皇、女英也是天子与后妃的离别。

李商隐写过一首诗《马嵬》，“马嵬”就是杨贵妃被赐死的地方马嵬坡。李义山说，“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又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写的也是天子跟后妃的离别。唐玄宗也曾经求神仙，希望长生不老，也曾经宠爱杨贵妃，在长生殿海誓山盟，说要生生世世为夫妇。李商隐讽刺他说，“海外徒闻更九州”，听说海外有九州，还有神山，“徒”是白白地——你白白地追求海外神仙和长生不死，“他生未卜此生休”，来生能不能做夫妇是不能预知的，“此生休”，而这一辈子都已经完了。为了保全自己，你不是把你所爱的贵妃赐死了吗？“如何四纪为天子”，古人说十二年为一纪，开元的二十九年加上天宝的十五年，唐玄宗一共当了四十多年皇帝，所以说“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中国古代传说，卢家有一个妻子叫莫愁，他们生活得很快乐。“莫愁”泛指民间妇女。你做了四十多年天子，怎么竟连自己所爱的女子都保全不了，还不如普通百姓人家生活快乐！

三种托喻的来源

第一种说法是萧士赟，他曾经编注过一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他以为这首诗是因为明皇，明皇就是唐玄宗。玄宗在朝廷之内信任李林甫、杨国忠，外面宠信安禄山，国家的权力应该在皇帝手中，可是他给了李林甫他们，所以“作诗讽之”，所以李太白作这首诗来讽刺。这三种说法里边，第一个说法最为可信，做考证、做研究，就要知道资料的来源，这首诗也见于唐朝人编的《河岳英灵集》。可是《河岳英灵集》所收的作品只到天宝十二载，那时候还没有发生安史之乱，只是说唐玄宗信任安禄山，把国家的权柄交在别人手中，所以国家有了危险，有了败亡的可能，可是败亡还没有发生，这首诗应该就是这个阶段所作的。

第二个说法来自沈德潜的《说诗晬语》。他以为这首诗是作在唐肃宗时代，因为肃宗信任宦官李辅国，李辅国就胁迫太上皇唐玄宗，从兴庆宫迁到西内，那么等于一个皇帝被宦官压迫了，就是“权归臣兮鼠变虎”，所以“作诗讽之”。沈德潜从诗的文本这种细微的迹象出发，好像有这种可能性，可是从历史上的事实来考证，应该不是在肃宗时代。因为这首诗在天宝十二载就选进了《河岳英灵集》，所以它一定是在天宝十二载以前作的。

提出第三种说法的是陈沆，他在《诗比兴笺》中认为前两种说法“皆未详释”，都没有详细的说明、解释。他说这首诗篇首是“英皇二女之兴”，篇末是“帝子湘竹之泪”，整首诗是从别离写起的，而别离所说的一个是帝舜，一个是他的妃子娥皇跟女英。所以这首诗开始就说的皇帝跟他所爱妃子的离别，到最后是说其中有一个人死了。这首诗开头结尾都是皇帝跟他所爱妃子的离别，如果这样看，他所寄托的感发是什么？

因为这首诗整个是一首别离的曲子，从文本来看，它本身包含了多种可能性。可是从历史的考证来说，只有第一个是正确的。另外两个虽然不正确，但是诗的文本暗示了这么多可能性，这正是李白诗的好处。因为他给人丰富的联想——诗人不是预言家，可是诗人有的时候，用他的直觉，用他的敏感，可以感受到一般人没有感受到的事情。所以从直觉和敏感出发，他就想到，如果宠信李林甫跟安禄山，将来一定会招致国家败亡。这是《远别离》之所以好的缘故。除了形式的变化代表了李太白诗的特色，“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我们也可以看到李白情意喻托的深远，看到李白对于国事的关怀，所以这首诗是李白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诗。

李太白的求仕狂想

我们上次念了李太白的《鸣皋歌》。《鸣皋歌》在形式上变化很有特色，另外一首比较长的诗《梁甫吟》也很重要。这首诗中可以看到李白求仕的心情，那么，《梁甫吟》为什么是代表求仕的心情呢？

《梁甫吟》本来也是古代的乐府诗题，相传三国时诸葛亮，未遇刘备之前喜欢念《梁甫吟》的乐府诗。那么《梁甫吟》的乐府诗有什么样的意思呢？

有两种意思，有人说“梁甫”是山的名字，古人葬地多在此，所以“梁甫吟乃伤人生短促之作”，《梁甫吟》是哀悼人生的短促、无常，你的生命不能够长久，多少志愿、多少理想都会落空。

第二种说法是，东汉一位很有名的诗人，也是科学家的张衡，曾经作了一组《四愁诗》。第一首有“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这样的句子。张衡的《四愁诗》从表层的意思来看是写爱情，他说有一个我所爱所怀念的人住在太山，“欲往从之”，我要去追随他，可是“梁甫艰”，“梁甫”是太山旁边的小山，就是说我要到太山去，中间就要经过梁甫山，中间有了阻拦。表面上写的是爱情，但是张衡其实是喻托，喻托他的政治理想。那么中间有“梁甫艰”，就是受到小人的谗阻。所以“梁甫”这首诗，第一个意思是说古人死了埋葬在梁甫，哀悼人生命的短暂。第二个说法是寓意受到小人的谗阻。

李太白写的这首《梁甫吟》很长。他最好的诗，一个是长篇歌行，一个是短小绝句。因为李太白是个天才，长篇歌行可以任凭他的天才奔腾驰骋、飞翔跳跃，怎么样变化都可以；短小的绝句呢，因为天才不用约束，出口成章，带着一种天然情韵。李太白写得最坏的就是七言律诗，因为约束太多了，好像一只大鸟被关在笼子里边，翅膀都张不开。可是杜甫的七言律诗写得好，杜甫能够把这个笼子扩张开去，变成很大的宇宙和天地。

《梁甫吟》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渌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㺄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山兒屼当安之。

“长啸梁甫吟”就是我拖长了声音来念《梁甫吟》的诗。《梁甫吟》一是慨叹人生短促，一是慨叹政治理想受到小人的谗阻，所以他说“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我什么时候才遇见春天？“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这两句是这首诗的主题。

后面他说：“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渌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这是第一个“君不见”。还有第二个“君不见”，“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两个“君不见”，说的两个人。一个是“朝歌屠叟辞棘津”，“朝歌”是地名，“屠叟”是屠夫，杀猪宰牛的屠夫。他说你没有看见一个曾在朝歌做过屠夫的人，“辞”是别离、离开，他离开了“棘津”。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姜子牙，我们一般把他称作姜太公。他辅佐了文王，文王死后又辅佐周武王带兵攻打商朝的纣王，建立了周朝天下。中国的朝代有的很短，十几年二十几年就灭亡了，可是周朝延续了八百年。所以说“兴周八百年”。这个“朝歌屠叟辞棘津”的人就是姜子牙，可是姜子牙的出身怎么样呢？《韩诗外传》上说“太公望少为人婿”，为什么叫“太公望”呢？姜子牙后来遇到文王，辅佐文王，文王非常高兴，说此人是“吾太公之所望也”，这个人就是我祖父想要找却没有找到的人才，所以就把他叫作“太公望”。可是姜子牙没有遇见文王之前呢，“太公望少为人婿”，当他年轻的时候，给人做婿，古时候的女婿有不同情况，这里说的是赘婿。姜太公小时候是很穷苦的，年少时就给人做赘婿，等他年老的时候，人家不要他了，说他“老而见去”，年老时被人赶走了。他这时无以为生，就到朝歌去做杀牛的屠夫，所以是“朝歌屠叟”。朝歌，是殷商的都城。但杀牛不能维持生活，他就又到“棘津”去打工。棘津，也是殷商时的一个地名，是他做劳工的地方，“辞”，他不做劳工了。“八十西来钓渭滨”，八十岁的时候到陕西渭水的河边上钓鱼。

而渭水河边上是周的封地。周本来是西方的一个诸侯，那时候是文王做首领。他要钓的是鱼吗？不是，他要钓的是那个君主。文王有一天出游，碰见这么一个老头子在那里钓鱼，还没有鱼钩。文王跟他谈话，觉得这个人的政治理想很好，就把他请回去，说此人是“吾太公之所望也”。“宁羞白发照渌水”，他已经八十岁了，满头白发照在渭水里，他没有觉得可耻。为什么？因为他有自信，有政治的理想。“逢时吐气思经纶”，假如他遇到一个好的机会，他就可以扬眉吐气。

“思经纶”，想的是治国的谋略。经纶本来是说织布的丝线，就是治国应该跟织布一样有条理。所以“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他钓了多少天后看见文王？他在那里钓了十年的鱼，“张”是伸出钓鱼竿，“广”是极言其多，他伸出钓鱼竿钓了三千六百天。“风期暗与文王亲”，他的人格、理想与文王所追求的相合，所以有一天就碰到文王了。“大贤虎变愚不测”，伟大的人、贤能的人、有本事的人，就跟那个老虎一样会变。老虎刚生下来像一只小猫，可猫就只是猫，老虎有一天忽然长大了，变成一只斑斓吊睛白额大虫，这是“虎变”。“愚不测”，你们一般人都看不出他的本领。“当年颇似寻常人”，当年姜太公看起来像一个寻常人，可有一天不就得到君主的知遇了吗？这是李太白所写的，所以李太白不想县试、乡试、会试、廷试一步一步地走，他就想忽然有一天君主把他请去，跟当年的文王一样。

然后他又说“君不见”，你还没看见一个人吗？他说：“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他说你们看一个高阳酒徒，这个人的名字是郦食其。郦食其是楚汉之际的人，是个酒鬼。“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高阳是河北一个地方，酒徒，一个酒鬼。他的出身也很贫贱，“起”是出身，“草中”，草莽之中，贫穷、低下的出身。“长揖山东隆准公”，他就来见刘邦，刘邦为什么叫作“隆准公”？“准”是人的鼻子，“隆”是高的样子，汉高祖刘邦据说是隆准，就是高鼻子。这高阳酒徒从草莽之中出身，来见山东的刘邦。要注意刘邦不是山东人，他是江苏北部沛县的人，沛公。那为什么管它叫作山东？秦朝建都咸阳，在崤山西边，其他六国都在崤山的东面，所以凡是崤山东的地方都叫作山东，那么现在刘邦起兵去打秦，当然是在崤山东边起兵的，所以是“山东”。郦食其就来见这个山东起兵的刘邦。

一般人看到军政领导就跪拜。可郦食其见到刘邦都不拜，给他作个揖，刘邦怎么样？“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他一见到刘邦，一进门就展开议论，“骋”就是驰骋、发挥，发挥他的高才雄辩，批评当时的政治。刘邦一听就感动了，“两女辍洗来趋风”，说刘邦当时在洗脚，有两个女子服侍他洗脚。他见到郦食其来了，还照样洗脚。郦食其就说了很多政治理想，而且骂他说你要得天下，怎么对我们有才干的人这么没有礼貌？刘邦就赶快就把脚擦干，对他很恭敬，所以“两女辍洗”，两个女子就停止给刘邦洗脚，不但停止了洗脚，还来“趋风”。“趋风”出于《左传》，是“趋走如风”，在《左传》里指侍奉，就是一会儿给你拿杯茶，一会儿给你递手巾。所以这两个女子就对郦食其很恭敬地侍奉。郦食其果然就辅佐刘邦，“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刘邦跟项羽打仗的时候，同时起兵的还有一个齐国的后代，他占领了七十多个城市，项羽是以力攻，“力拔山兮气盖世”，想要用武力，但是用武力去打七十多个城，一个一个打要多少时间。可是现在，刘邦用了郦食其，郦食其就来见齐王，他只用三寸之舌，没有费一兵一卒，齐王就投降了。“东下齐城七十二”，他向东方，“下”是降服，降服了七十多个城。

楚汉之争的时候，齐是跟汉联合还是跟楚联合，是影响这个时代很重要的因素，所以郦食其用他的三寸之舌，改变了楚汉之争的形势。李白说得非常容易，顷刻之间就把情势改变了，“如旋蓬”，觉得楚汉就跟蓬草一样，“旋”就是转动，风一吹，形势就改变了。“指挥楚汉如旋蓬”是李太白所想象的，他想如果君主能够用他，他就能够像姜太公一样，像郦食其一样，马上建立功业，这是李太白的政治理想。但是李太白有他天才的狂想，不合实际。三寸之舌就把天下改变，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但这是李太白求仕方面的狂想。《梁甫吟》这首诗是表示李太白求仕的狂想。（本文有删节）

□叶嘉莹   讲授于家慧、林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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