垛口圆月随想
□孙见喜
终南古刹里的银碗盛雪,怎堪比今夜的高爽?晚风流溪里的细浪濯足,怎堪比中秋的清凉?看一轮圆月端坐于古城墙的垛口,有谁能说出五千年中有几多盛世太平?那个稳当与惬意,那个圆满与高洁,那个沉实与雅致,那个文静与富贵,不,我羞愧于堆砌那么多粗浅的感觉,又可耻于一长串薄弱的描摹。它的素净简单,秋叶不足与之比;它的集簇寓意,海水不足与之量。古砖叠成的一个“凹”形里,款款然搁置了一只银盘,你换一个垛口,里边置有一只银盘,再换一个垛口,里边还置有一只银盘,你不由得童心大发,沿城墙的垛口一圈数下来,你竟然喊不出“后小康时代”的感叹:“哇噻!”你只悠长地、轻声地念出:“五千九百八十四。”又忍不住伸出指头,对着星稀清澈的长空写出一串数字:5984。全长13.74公里的城墙上,总共有这么多的垛口!
那一年,就在南门城楼东边的第十三个垛口上,我见证了一个把青春嫁给眼泪的老妇人,整整五十年之后,她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圆月之夜。
七十三岁的同龄老夫妇,一辈子才第一次同赏中秋月。老夫人叫张芳芝,这个名字中还隐隐地散发着女性的芬芳,在1947年的中秋之夜,她把刚出锅的自制月饼递到丈夫手上时,勤劳的丈夫说:“你把饭凉着,我到场里把谷草背回来。”他去背谷草了,张芳芝把月饼叠到盘子里,又从锅里舀饭、舀菜,然后把小炕桌摆到院子里,向着东方刚刚露脸的圆月上了一炉香,这是当地的民俗,祈月保子——她刚刚怀孕,可她伏地的头还没有磕起来,村外响起了狗叫声,她慌忙奔到大门口,就有人来说,她丈夫被国军抓去运粮秣了……以后的故事,跟大多数隔海望月的故事一样,我也就免去了重复叙述的笔墨。
然而,相似的故事发生在秦岭山里边的山阳县。那是李先念的部队中原突围过来在山阳县休整的时候,一班士兵临时住在老乡家,他们帮这户人家担水、倒尿、做农活,其中一个战士就和这户人家的闺女好上了。三个月后,也在一个中秋之夜,部队开拔,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私订了终身。这位战士请姑娘一定等着他,革命成功他就回来接她。可是,他这一去如黄鹤,三四十年没有音信,他的姑娘还在等他。村里人都说,嫁人吧,他要么打仗牺牲了,要么另外成家了,人家怎么也不会记得你一个山里的女人。她从姑娘变成了老婆婆,她还是不信——她在等待她的红军哥哥回来接她,在等待中她度过了四十多年。
她还真的等来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她的红军哥哥回来了,这在全山阳县引起了轰动。中秋夜,两位老人来到当年私订终身的泉边,望着水中的明月,耳边响起当年的“闹红歌”,就商量着要给山区援建一座小学……这个真实的故事,被创作过《六斤县长》的剧作家陈正庆采撷到了,他根据这个故事编写了六幕花鼓戏《泉水清清》,此剧在全国会演中获得了一等奖。后来调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任副院长的老陈,每每说到这个红军哥哥的故事,还忍不住掉眼泪……
城墙垛口的月亮或许没有秦岭山里的明亮,城里超市的月饼或许比山里的土制月饼更香甜,但人世间因月亮而产生的悲喜剧却代代上演。月亮被称作冷光源,冷光源靠着反射太阳发光,热恋中的男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燃烧的太阳,那个天上的冷光源何以会照得透燃烧着的秘密?
中秋月啊,你那棵疏枝薄叶的桂树,树下那只孤独的小白兔,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有历史学家著文说:那个被惩治和流放的嫦娥,其实是个天大的冤案!
早春的虫唱是求偶,晚秋的虫鸣是寻穴。天凉好个秋是获得丰收的感慨,而贫弱者最惧怕萧瑟凄凉的使者。今夜,我在古城墙头寻觅佳句以歌唱我们可爱的西安,我在垛口历数圆月以解今夕是何年的天上宫阙,我在低头思故乡的同时,床前叠印的是谁家洋楼的暗影,我在慨叹天下三分明月夜几分清辉在长安?
我明白了,今人不照古人月,新世纪的中秋月只对新时期的长安负责,新西大街的亮丽和大雁塔的钟声,永远谐和着西安人的心境和脉络,垛口只是一个盛酒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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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见喜
终南古刹里的银碗盛雪,怎堪比今夜的高爽?晚风流溪里的细浪濯足,怎堪比中秋的清凉?看一轮圆月端坐于古城墙的垛口,有谁能说出五千年中有几多盛世太平?那个稳当与惬意,那个圆满与高洁,那个沉实与雅致,那个文静与富贵,不,我羞愧于堆砌那么多粗浅的感觉,又可耻于一长串薄弱的描摹。它的素净简单,秋叶不足与之比;它的集簇寓意,海水不足与之量。古砖叠成的一个“凹”形里,款款然搁置了一只银盘,你换一个垛口,里边置有一只银盘,再换一个垛口,里边还置有一只银盘,你不由得童心大发,沿城墙的垛口一圈数下来,你竟然喊不出“后小康时代”的感叹:“哇噻!”你只悠长地、轻声地念出:“五千九百八十四。”又忍不住伸出指头,对着星稀清澈的长空写出一串数字:5984。全长13.74公里的城墙上,总共有这么多的垛口!
那一年,就在南门城楼东边的第十三个垛口上,我见证了一个把青春嫁给眼泪的老妇人,整整五十年之后,她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圆月之夜。
七十三岁的同龄老夫妇,一辈子才第一次同赏中秋月。老夫人叫张芳芝,这个名字中还隐隐地散发着女性的芬芳,在1947年的中秋之夜,她把刚出锅的自制月饼递到丈夫手上时,勤劳的丈夫说:“你把饭凉着,我到场里把谷草背回来。”他去背谷草了,张芳芝把月饼叠到盘子里,又从锅里舀饭、舀菜,然后把小炕桌摆到院子里,向着东方刚刚露脸的圆月上了一炉香,这是当地的民俗,祈月保子——她刚刚怀孕,可她伏地的头还没有磕起来,村外响起了狗叫声,她慌忙奔到大门口,就有人来说,她丈夫被国军抓去运粮秣了……以后的故事,跟大多数隔海望月的故事一样,我也就免去了重复叙述的笔墨。
然而,相似的故事发生在秦岭山里边的山阳县。那是李先念的部队中原突围过来在山阳县休整的时候,一班士兵临时住在老乡家,他们帮这户人家担水、倒尿、做农活,其中一个战士就和这户人家的闺女好上了。三个月后,也在一个中秋之夜,部队开拔,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私订了终身。这位战士请姑娘一定等着他,革命成功他就回来接她。可是,他这一去如黄鹤,三四十年没有音信,他的姑娘还在等他。村里人都说,嫁人吧,他要么打仗牺牲了,要么另外成家了,人家怎么也不会记得你一个山里的女人。她从姑娘变成了老婆婆,她还是不信——她在等待她的红军哥哥回来接她,在等待中她度过了四十多年。
她还真的等来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她的红军哥哥回来了,这在全山阳县引起了轰动。中秋夜,两位老人来到当年私订终身的泉边,望着水中的明月,耳边响起当年的“闹红歌”,就商量着要给山区援建一座小学……这个真实的故事,被创作过《六斤县长》的剧作家陈正庆采撷到了,他根据这个故事编写了六幕花鼓戏《泉水清清》,此剧在全国会演中获得了一等奖。后来调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任副院长的老陈,每每说到这个红军哥哥的故事,还忍不住掉眼泪……
城墙垛口的月亮或许没有秦岭山里的明亮,城里超市的月饼或许比山里的土制月饼更香甜,但人世间因月亮而产生的悲喜剧却代代上演。月亮被称作冷光源,冷光源靠着反射太阳发光,热恋中的男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燃烧的太阳,那个天上的冷光源何以会照得透燃烧着的秘密?
中秋月啊,你那棵疏枝薄叶的桂树,树下那只孤独的小白兔,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有历史学家著文说:那个被惩治和流放的嫦娥,其实是个天大的冤案!
早春的虫唱是求偶,晚秋的虫鸣是寻穴。天凉好个秋是获得丰收的感慨,而贫弱者最惧怕萧瑟凄凉的使者。今夜,我在古城墙头寻觅佳句以歌唱我们可爱的西安,我在垛口历数圆月以解今夕是何年的天上宫阙,我在低头思故乡的同时,床前叠印的是谁家洋楼的暗影,我在慨叹天下三分明月夜几分清辉在长安?
我明白了,今人不照古人月,新世纪的中秋月只对新时期的长安负责,新西大街的亮丽和大雁塔的钟声,永远谐和着西安人的心境和脉络,垛口只是一个盛酒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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