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夏天
□高凤香
坐在向日葵对面,跟向日葵说话。向日葵低着头,总是低着头。自我回家,它们一直低着头。愈是饱满,愈是深深地俯首、深深地弯腰。风来风去,日来日落,它们都不说话,不牢骚,不埋怨。淡定,通达,谦恭,像绝尘的隐者。
是的,我该修行、修炼,像向日葵一般,只入不出,只做不说,只笑不哭,只思不念。一直保持向日的垂恭姿态,做人后人,修人前人。
站在向日葵侧面,跟向日葵说话。大雨之后,侧的更侧,直的亦侧。头盘沁了一整夜的雨水,似乎增加了一倍的重量,带着笔直的茎干,沉坠,沉坠。内在的充盈,是殷实,是富足,是满不外扬的才情,是自我修行的秘密砥砺。外在的负荷,是重担,是考验,是风吹即去的虚浮,是大浪淘沙后裸露的一河碎石。
把雨摇落,日出前整理妆容,挺一挺,葵花籽便日渐丰满。缄默不语,夏日的花容给风催老,你见与不见,都是时光的流年……
割下向日葵的头盘,蹲在骤雨初停的院子,跟向日葵说话。别怨我手起刀落,齿牙张合。它说,再不吃,就要风干。我没有弄清它说的风干,是自此不再生长,还是滤净水分以待干透。我喜欢吃嫩嫩的葵花籽,油味轻淡,质地生脆,咽下去,无需担心肠胃的消化承受,尽管吃就是。如同莲子,买一兜新鲜的莲蓬,不挪窝儿,捏捏咬咬,路边蹲一个时辰,就蓬虚瓤空,满嘴留芬。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清晨起床,掀开帘子,推开窗户,院里雨声乱珠落地般打在水泥面上,响得一点也不含羞。向日葵的头沉入叶底,依然躲不开雨水的追逐。前几日不忍吃的心思忽而动摇。东侧的两排向日葵,早已被弟收割。不仅头盘,不仅茎干,连地面都被清理干净。
西侧的六株,还能保留几日?我终是客,奔波来去,等不到它们恰恰好的成熟,所以在离去之前,先砍掉一株,吃掉一盘。如此看来,我亦吃客,吃客而已。看看空空的头盘,你说,我吃功如何?
向日葵有向日葵的吃法。这满盘挤挤挨挨的葵花籽,要想从中间任何一个位置拔出它,都不是容易事。生长空间由不得自己。起初都是瘪瘪的两层皮儿,地盘那么大,想怎样长就怎样长,想怎样充实就怎样充实。长一段日子,空间就缩小一圈。长着长着,就得侧身,就得向邻居紧紧靠拢,就得随地形地貌发展,直至占尽哪怕极其微细的缝隙。所以,密密麻麻的一盘,你没有办法从中间任何一处下手,只能先拔出最边的一个,再依次向里拔。
吃出第一个空皮皮我就生出悔意,愈吃空皮愈多,悔意愈重。直到最后,看到圆心部分,一簇没有瓤子的空皮裸露出来,简直就想把它再插回去,再长一程。我举起来,把空皮对准接口,一分钟,便给风吹得错位。恍然觉着自己幼稚,轻轻地,轻轻地被放回原地。周围是一地我磕过的皮,乱得没有章法。
向日葵还没有到熟透的程度,都怪我看不懂它们熟透的迹象,早一天,甚或早几天割掉花盘,剥夺了它们还能安然枝头的生命。这样想来,的确有些残忍。
现在,院子里还剩下五株向日葵。雨停了,斜阳照亮了东墙,照亮了半院水泥地面,柿子树、葡萄树、核桃树都亮亮的,向日葵却依旧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它们,能等到熟透的那一天吗?
朋友说,这样吃向日葵的场景已经久违了!泪水盈眶,想起童年,想起父母,想起曾经温暖和谐、兄弟姐妹嬉闹的场景……
是啊,我们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公事私事应酬事,事事忙碌,唯独父母,唯独兄弟姐妹可以暂且。一个暂且,两个暂且,父母便老了,姊妹便疏远了。此时此刻,拿什么换回童年割向日葵的那份狂野,吃向日葵的那份温暖?我们拼啊拼,拼出黄土地,辗转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为名为利,焦头烂额,可曾想过,到头来,我们想要的,只想要的,就是蹲在偌大的庭院,跟家人一起,吃自种的向日葵的放松与惬意,温暖与和谐。
妈走后,弟收拾了庭院。我喜欢吃生葵花籽,买了一斤回来。吃着吃着,就蹲下来,插进泥土。侄儿看着我种,他也跟着种。没想到,几场雨水过去,向日葵全长起来,郁郁葱葱地绿了整个院子。再几场雨水过去,回家一看,一簇一簇的金黄,面向着太阳,静默地绽放。站在它们中间,我不敢高声喧哗,唯恐惊扰了花盘的修行,夭了孕育的正果。
静静地站一会儿,抑或静静地坐一会儿,再轻轻离开。原本不是喧闹的植物,生在尘间,亦无尘心,何以尘染啊?!
此刻的庭院,因一场盛大的雨水,生出层层叠叠的寒意。我躺着父亲的竹椅,盖着母亲的床单,与五株向日葵一起,倾听夏夜时隐时现的虫鸣。偶尔有几声犬吠,几声羊咩,破空而来。回头一看,父亲的房间熄了灯。母亲不在,父亲日日早早地熄灯……
(单位:杨陵区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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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凤香
坐在向日葵对面,跟向日葵说话。向日葵低着头,总是低着头。自我回家,它们一直低着头。愈是饱满,愈是深深地俯首、深深地弯腰。风来风去,日来日落,它们都不说话,不牢骚,不埋怨。淡定,通达,谦恭,像绝尘的隐者。
是的,我该修行、修炼,像向日葵一般,只入不出,只做不说,只笑不哭,只思不念。一直保持向日的垂恭姿态,做人后人,修人前人。
站在向日葵侧面,跟向日葵说话。大雨之后,侧的更侧,直的亦侧。头盘沁了一整夜的雨水,似乎增加了一倍的重量,带着笔直的茎干,沉坠,沉坠。内在的充盈,是殷实,是富足,是满不外扬的才情,是自我修行的秘密砥砺。外在的负荷,是重担,是考验,是风吹即去的虚浮,是大浪淘沙后裸露的一河碎石。
把雨摇落,日出前整理妆容,挺一挺,葵花籽便日渐丰满。缄默不语,夏日的花容给风催老,你见与不见,都是时光的流年……
割下向日葵的头盘,蹲在骤雨初停的院子,跟向日葵说话。别怨我手起刀落,齿牙张合。它说,再不吃,就要风干。我没有弄清它说的风干,是自此不再生长,还是滤净水分以待干透。我喜欢吃嫩嫩的葵花籽,油味轻淡,质地生脆,咽下去,无需担心肠胃的消化承受,尽管吃就是。如同莲子,买一兜新鲜的莲蓬,不挪窝儿,捏捏咬咬,路边蹲一个时辰,就蓬虚瓤空,满嘴留芬。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清晨起床,掀开帘子,推开窗户,院里雨声乱珠落地般打在水泥面上,响得一点也不含羞。向日葵的头沉入叶底,依然躲不开雨水的追逐。前几日不忍吃的心思忽而动摇。东侧的两排向日葵,早已被弟收割。不仅头盘,不仅茎干,连地面都被清理干净。
西侧的六株,还能保留几日?我终是客,奔波来去,等不到它们恰恰好的成熟,所以在离去之前,先砍掉一株,吃掉一盘。如此看来,我亦吃客,吃客而已。看看空空的头盘,你说,我吃功如何?
向日葵有向日葵的吃法。这满盘挤挤挨挨的葵花籽,要想从中间任何一个位置拔出它,都不是容易事。生长空间由不得自己。起初都是瘪瘪的两层皮儿,地盘那么大,想怎样长就怎样长,想怎样充实就怎样充实。长一段日子,空间就缩小一圈。长着长着,就得侧身,就得向邻居紧紧靠拢,就得随地形地貌发展,直至占尽哪怕极其微细的缝隙。所以,密密麻麻的一盘,你没有办法从中间任何一处下手,只能先拔出最边的一个,再依次向里拔。
吃出第一个空皮皮我就生出悔意,愈吃空皮愈多,悔意愈重。直到最后,看到圆心部分,一簇没有瓤子的空皮裸露出来,简直就想把它再插回去,再长一程。我举起来,把空皮对准接口,一分钟,便给风吹得错位。恍然觉着自己幼稚,轻轻地,轻轻地被放回原地。周围是一地我磕过的皮,乱得没有章法。
向日葵还没有到熟透的程度,都怪我看不懂它们熟透的迹象,早一天,甚或早几天割掉花盘,剥夺了它们还能安然枝头的生命。这样想来,的确有些残忍。
现在,院子里还剩下五株向日葵。雨停了,斜阳照亮了东墙,照亮了半院水泥地面,柿子树、葡萄树、核桃树都亮亮的,向日葵却依旧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它们,能等到熟透的那一天吗?
朋友说,这样吃向日葵的场景已经久违了!泪水盈眶,想起童年,想起父母,想起曾经温暖和谐、兄弟姐妹嬉闹的场景……
是啊,我们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公事私事应酬事,事事忙碌,唯独父母,唯独兄弟姐妹可以暂且。一个暂且,两个暂且,父母便老了,姊妹便疏远了。此时此刻,拿什么换回童年割向日葵的那份狂野,吃向日葵的那份温暖?我们拼啊拼,拼出黄土地,辗转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为名为利,焦头烂额,可曾想过,到头来,我们想要的,只想要的,就是蹲在偌大的庭院,跟家人一起,吃自种的向日葵的放松与惬意,温暖与和谐。
妈走后,弟收拾了庭院。我喜欢吃生葵花籽,买了一斤回来。吃着吃着,就蹲下来,插进泥土。侄儿看着我种,他也跟着种。没想到,几场雨水过去,向日葵全长起来,郁郁葱葱地绿了整个院子。再几场雨水过去,回家一看,一簇一簇的金黄,面向着太阳,静默地绽放。站在它们中间,我不敢高声喧哗,唯恐惊扰了花盘的修行,夭了孕育的正果。
静静地站一会儿,抑或静静地坐一会儿,再轻轻离开。原本不是喧闹的植物,生在尘间,亦无尘心,何以尘染啊?!
此刻的庭院,因一场盛大的雨水,生出层层叠叠的寒意。我躺着父亲的竹椅,盖着母亲的床单,与五株向日葵一起,倾听夏夜时隐时现的虫鸣。偶尔有几声犬吠,几声羊咩,破空而来。回头一看,父亲的房间熄了灯。母亲不在,父亲日日早早地熄灯……
(单位:杨陵区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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