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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会
语音播报：
朱鸿
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在正月十五的晚上，烧了最后一个灯笼，吃了最后一个元宵，送走了过年的最后一个热闹时刻，心里就开始盼望过会了。
关中的农历六月到八月，是比较闲暇的。这期间，小麦晒干入库了，但玉米和谷子却没有成熟，远远眺望，广阔的田野缤纷着黄黄绿绿的色彩，农人的喜悦是按捺不住的，便想探亲而报平安，聚集而论五谷，于是渐渐就形成了过会的风俗。
这里的民众朴实而本分，一年四季耕耘于田间，极少周游南北，闯荡东西，一般只在过年过会走动。终生过着封闭生活的农人，当然最看重节日了。可惜过年的时候，冰雪未消融，日子又迁延，并且亲戚的往来还规定着先后：女儿看娘外甥看舅在先，娘看女儿舅看外甥于后，最末才是其他亲戚的往来，总给人以拖沓而松散的感觉。不像过会，它集中在一天，又不分亲戚的远近，是一种纵横交叉的晤叙，显得很隆重。对这热闹而短暂的节日，不管大人和小孩都是非常珍视的。
为了干干净净地过会，每家每户皆要早早打扫屋子。这是妇女的事情，她们在一个比较凉快的日子，腰系围裙，头包纱巾，带领自己的儿女，先把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以便好漫墙。那时候，门是关着的，因为院子堆满了桌椅凳和锅碗勺，堆满了被褥席和箱柜橱，简直是一次家底的展览。漫墙是用白土，它不是随处都有的，得挑上担子或推着车子到土壕去挖。挖回的白土，先要在瓷盆或铁锅里泡着，等软化了，才可以漫墙。怎么也不能想象，只一刷子上去，屋里便飘起一种泥香，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田野，想起夏天的雨开始打落地面的那种气味。扫净了屋子以后，过会的日子便一天一天近了。
不知道是哪个人规定的，反正过会全在单日，卖菜都在双日。卖菜这天的早晨，窗户一出现朦朦的白色，农人便起床了，他们匆匆来到堡门，都以为自己早，然而不知别人更早。不过最早的还是担着黄豆芽、绿辣子、白莲菜、紫茄子之类的菜农，何时何村过会，他们会装在心里，总是忙忙碌碌地赶来赶去。长期的经营，使之奸诈而狡猾，他们卖菜并不高叫，只胸有成竹地站在那儿，用眼睛勾引提篮挎笼的人，企图让对方先开口，自己后要价，以取得主动。但村民也不会轻易上钩，常常是几个买的围着一个卖的，挑拣一下，又放下，说菜不嫩，说价钱太高，动口而不动手，故意酿造清冷气氛。然而毕竟是自己要炒菜待客，迟买还不如早买，遂又开始了最后的讨价还价。这吵吵嚷嚷的场面正美，正是节日需要的热闹。一会儿，整个堡门就挤得黑压压闹哄哄一片了。往往这时候，买卖的高潮就要掀起，其阵势像召开农民大会呢！但高潮只是一根纸烟的功夫，之后，买了菜的人便陆续回家，而卖了菜的人则悄然离去。堡门又恢复了它的安宁，只剩下菜的根根梢梢，于是狗就一个一个出现了，急急地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企图得到什么意外收获。
过会这一天，男女老少，一律脱去旧装换上新衣，没有新衣也得把原来的衣服洗净捶展。最忙碌的是女主人，她们既要扫地抹桌，又要洗菜做饭，里里外外，只这十根指头。最清闲的是男主人，他们咳嗽扬声地指指点点，迎来送往，俨然一派当家的架子。孩子呢，或到邻家炫耀自己的阔气去了，或在路上等候自己的舅舅姑姑去了。太阳斜斜地照到门楼的时候，七姑六姨三舅二妗子陆续而来，洗洗脸、喝喝茶，互相招呼之后，便展开了年年相似的情形：女亲戚几乎都涌进炊烟缭绕的厨房，一边帮忙，一边叽叽喳喳地倾诉自己的酸甜苦辣，伤心之时，必然要流眼泪，其他人也必然要红眼睛；男亲戚围拢一起，谈世事，谈人情，谈庄稼长势和乡间遗闻；那些头发花白的老者，总是散坐于桐树和槐树的阴影里，慢慢地摇着扇子，在悠悠的风中，议其生命的短长，对自己灯一般的岁月，做着豁达而无可奈何的叹息；那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怎么也掩饰不住青春的秘密，当然要趁节日之机，悄悄留意着、试探着，对可心的异性由生到熟的接触，往往便有在过会这天缔结姻缘的。
亲戚有远有近，礼品便有轻有重。一般熬娘家带油塔，看外甥带饦饦，其他是糕点及水果，随之在吃饭的时候也区别了上席和下席。姑家舅家都是知己亲戚，当然算贵宾，且平起平坐。他们自己也感觉与众不同，因而造作地摆起架子，其他人则一律按次序排开。小孩不是大人，另摆一席，是低桌矮凳，也无人看管。坐爬蹲跪，全由他们，吞咽咬嚼也由他们。一直都闹闹哄哄地安静不下，只有在这吃饭的时候才消失了聒噪。吃过午饭，阳光便从高高的墙头退移了，节日的热闹也快到尾声了。
作为亲戚，除了以血缘关系划分的远近之外，还有以感情划分的真假。真亲戚的往来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出于想念，那些假亲戚的来往就仅仅是因为撕不开面子，拗不过规矩了，所以他们吃了饭、抹了嘴，便完成了一桩任务似的要急着回家。感情笃厚的人，就喋喋不休，恋恋不舍，通常还要住上一天两天，以便叙完喜悦，诉尽辛酸。最感动人的，是父辈的姑姑，孙辈的姑奶奶。这些即将逝世的老人，生于斯，长于斯，可是后来出嫁了，成了人家的媳妇，做了妈妈，又做了奶奶。但娘家却是忘不了的，即使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也希望能在大限将至之时回去看一看，在老庄院走一走，因为这里所有的颜色、气味、声音，都深深地烙印在心里了，是如此的温馨和如此的亲切，是如此地牵肠挂肚，于是她们就坐在一辆精致的马车上，由儿子驾着，走过一个一个村子，从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娘家，欢度这过会的日子。
虽然是短暂的一天，但对于这些老人却是巨大的精神慰藉。离开娘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为之送行，并一直送出村口。在这里，人们真诚地祝福其身体健康，希望明年再回来。这些老人感动地哭着，流着眼泪，显出依依的神情。但是马车起动了，在明丽的夕阳中，那清脆的铃声，一直陪伴着老人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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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在正月十五的晚上，烧了最后一个灯笼，吃了最后一个元宵，送走了过年的最后一个热闹时刻，心里就开始盼望过会了。
关中的农历六月到八月，是比较闲暇的。这期间，小麦晒干入库了，但玉米和谷子却没有成熟，远远眺望，广阔的田野缤纷着黄黄绿绿的色彩，农人的喜悦是按捺不住的，便想探亲而报平安，聚集而论五谷，于是渐渐就形成了过会的风俗。
这里的民众朴实而本分，一年四季耕耘于田间，极少周游南北，闯荡东西，一般只在过年过会走动。终生过着封闭生活的农人，当然最看重节日了。可惜过年的时候，冰雪未消融，日子又迁延，并且亲戚的往来还规定着先后：女儿看娘外甥看舅在先，娘看女儿舅看外甥于后，最末才是其他亲戚的往来，总给人以拖沓而松散的感觉。不像过会，它集中在一天，又不分亲戚的远近，是一种纵横交叉的晤叙，显得很隆重。对这热闹而短暂的节日，不管大人和小孩都是非常珍视的。
为了干干净净地过会，每家每户皆要早早打扫屋子。这是妇女的事情，她们在一个比较凉快的日子，腰系围裙，头包纱巾，带领自己的儿女，先把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以便好漫墙。那时候，门是关着的，因为院子堆满了桌椅凳和锅碗勺，堆满了被褥席和箱柜橱，简直是一次家底的展览。漫墙是用白土，它不是随处都有的，得挑上担子或推着车子到土壕去挖。挖回的白土，先要在瓷盆或铁锅里泡着，等软化了，才可以漫墙。怎么也不能想象，只一刷子上去，屋里便飘起一种泥香，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田野，想起夏天的雨开始打落地面的那种气味。扫净了屋子以后，过会的日子便一天一天近了。
不知道是哪个人规定的，反正过会全在单日，卖菜都在双日。卖菜这天的早晨，窗户一出现朦朦的白色，农人便起床了，他们匆匆来到堡门，都以为自己早，然而不知别人更早。不过最早的还是担着黄豆芽、绿辣子、白莲菜、紫茄子之类的菜农，何时何村过会，他们会装在心里，总是忙忙碌碌地赶来赶去。长期的经营，使之奸诈而狡猾，他们卖菜并不高叫，只胸有成竹地站在那儿，用眼睛勾引提篮挎笼的人，企图让对方先开口，自己后要价，以取得主动。但村民也不会轻易上钩，常常是几个买的围着一个卖的，挑拣一下，又放下，说菜不嫩，说价钱太高，动口而不动手，故意酿造清冷气氛。然而毕竟是自己要炒菜待客，迟买还不如早买，遂又开始了最后的讨价还价。这吵吵嚷嚷的场面正美，正是节日需要的热闹。一会儿，整个堡门就挤得黑压压闹哄哄一片了。往往这时候，买卖的高潮就要掀起，其阵势像召开农民大会呢！但高潮只是一根纸烟的功夫，之后，买了菜的人便陆续回家，而卖了菜的人则悄然离去。堡门又恢复了它的安宁，只剩下菜的根根梢梢，于是狗就一个一个出现了，急急地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企图得到什么意外收获。
过会这一天，男女老少，一律脱去旧装换上新衣，没有新衣也得把原来的衣服洗净捶展。最忙碌的是女主人，她们既要扫地抹桌，又要洗菜做饭，里里外外，只这十根指头。最清闲的是男主人，他们咳嗽扬声地指指点点，迎来送往，俨然一派当家的架子。孩子呢，或到邻家炫耀自己的阔气去了，或在路上等候自己的舅舅姑姑去了。太阳斜斜地照到门楼的时候，七姑六姨三舅二妗子陆续而来，洗洗脸、喝喝茶，互相招呼之后，便展开了年年相似的情形：女亲戚几乎都涌进炊烟缭绕的厨房，一边帮忙，一边叽叽喳喳地倾诉自己的酸甜苦辣，伤心之时，必然要流眼泪，其他人也必然要红眼睛；男亲戚围拢一起，谈世事，谈人情，谈庄稼长势和乡间遗闻；那些头发花白的老者，总是散坐于桐树和槐树的阴影里，慢慢地摇着扇子，在悠悠的风中，议其生命的短长，对自己灯一般的岁月，做着豁达而无可奈何的叹息；那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怎么也掩饰不住青春的秘密，当然要趁节日之机，悄悄留意着、试探着，对可心的异性由生到熟的接触，往往便有在过会这天缔结姻缘的。
亲戚有远有近，礼品便有轻有重。一般熬娘家带油塔，看外甥带饦饦，其他是糕点及水果，随之在吃饭的时候也区别了上席和下席。姑家舅家都是知己亲戚，当然算贵宾，且平起平坐。他们自己也感觉与众不同，因而造作地摆起架子，其他人则一律按次序排开。小孩不是大人，另摆一席，是低桌矮凳，也无人看管。坐爬蹲跪，全由他们，吞咽咬嚼也由他们。一直都闹闹哄哄地安静不下，只有在这吃饭的时候才消失了聒噪。吃过午饭，阳光便从高高的墙头退移了，节日的热闹也快到尾声了。
作为亲戚，除了以血缘关系划分的远近之外，还有以感情划分的真假。真亲戚的往来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出于想念，那些假亲戚的来往就仅仅是因为撕不开面子，拗不过规矩了，所以他们吃了饭、抹了嘴，便完成了一桩任务似的要急着回家。感情笃厚的人，就喋喋不休，恋恋不舍，通常还要住上一天两天，以便叙完喜悦，诉尽辛酸。最感动人的，是父辈的姑姑，孙辈的姑奶奶。这些即将逝世的老人，生于斯，长于斯，可是后来出嫁了，成了人家的媳妇，做了妈妈，又做了奶奶。但娘家却是忘不了的，即使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也希望能在大限将至之时回去看一看，在老庄院走一走，因为这里所有的颜色、气味、声音，都深深地烙印在心里了，是如此的温馨和如此的亲切，是如此地牵肠挂肚，于是她们就坐在一辆精致的马车上，由儿子驾着，走过一个一个村子，从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娘家，欢度这过会的日子。
虽然是短暂的一天，但对于这些老人却是巨大的精神慰藉。离开娘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为之送行，并一直送出村口。在这里，人们真诚地祝福其身体健康，希望明年再回来。这些老人感动地哭着，流着眼泪，显出依依的神情。但是马车起动了，在明丽的夕阳中，那清脆的铃声，一直陪伴着老人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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