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熟了

197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概九点钟，屋外北风吹得呼呼响，似乎要把房顶掀翻。上房屋里，我们一家人正围着火炉烤红薯。

火炉是用废弃的水桶糊成的，里面烧的是从铁路边扫回来的煤烟。蒸汽火车头冒出来的煤烟里有许多燃烧不彻底的煤碳颗粒，我们叫它“飞碳”，飞碳加上一点黏土团成煤球，冬天生炉子取暖刚好。

就在我们静静地等着吃红薯的时候，“咣当”一声，上房门开了，两个小娃闯了进来。大的是个女孩，五六岁，小的是男孩，二三岁，两人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痴呆呆地站在门口。

他们怎么来了？！我们一下愣住了。当时农村分为两派，两派之间积怨很深，关系紧张，进来的是我们的对立面满斗家的娃。我们这一派，常常被满斗他们欺负，更令人气愤的是，满斗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欺负我们时，他回回打先锋，刀子斧头一起上，让人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狗东西。“恨乌及屋”，看着满斗的两个孩子，我们都不喜欢。

不等我动手，弟弟已经站了起来，板着脸把两个不速之客往外赶，两个娃一边拉着门扇不想走，一边不停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父亲。就在我站起来准备帮弟弟硬轰时，父亲说话了：“叫娃坐下吧。”听了父亲的话，弟弟负气地一甩手，一屁股重重坐到凳子上，两个娃像得了圣旨一样赶紧找地方坐下来。

这要是大一些有点眼色的孩子，不要说不是一派的，就是同一派的，在那个粮食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看这种情形，早就知趣地跑了，偏偏今天遇到的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幼童，两人一脸懵懂，既看不出别人的眉高眼低，也感受不到周围异样的氛围。

炉子里开始散发出香甜的气味，红薯快要熟了。现在的问题是，当着两个“不速之客”的面，给不给他们吃？对于仇人的孩子，能留下他们取暖已经不错了，难道我们还要用自家当口粮的红薯给他们吃？一想起满斗平时欺负我家的种种情景，我们就气得牙痒痒。

炉子里开始散发出焦糊味，这是红薯外皮被烤糊了的征兆，再不取出来，红薯的内瓤也会被烤干烤糊。我偷偷地看父亲，父亲抬着头，表情凝重，似乎正在进行艰难地抉择。去年，因为争用一个农具，刚强的母亲和满斗媳妇发生争吵，结果年轻力壮的满斗媳妇在几个拉偏架同伙的帮助下把母亲打得住进了医院。那一段日子，我们姊妹几个天天饿肚子，父亲四处投诉无门，差点气疯。

许久，父亲似乎下了决心：“一起吃吧。”一起当然包括这两个“不速之客”。说“一起吃”时，父亲一直看着母亲，语气有些懦怯。母亲一脸怒气，我以为母亲会气恨恨地甩出一句：“吃不成！”但是，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虽然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我们明白母亲的意思，不说就是同意了。父亲忙向平时最听话的二姐点头示意，二姐揭开脸盆，把熟透了的红薯逐一递给我们。轮到满斗的两个娃时，二姐犹豫了一下，然后极不情愿地递过去，重重地加上一句：“给！”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了，但父亲当年凝重的表情和两个幼童懵懂的样子常常在我脑海浮现，每次想起，心中总有一丝隐疼和不安。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