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马桩

翻盖老宅时，母亲说啥也不让他把拴马桩卖掉，把开车上门来收的人撵走了，于是，就留着。二层时髦的小楼前，立着一根蒙着历史烟尘的拴马桩。

他曾问母亲，这根拴马桩立在那里有多少年了。母亲摇头，说：“曾听你爷爷说过，他小时候就在那里了。咱家祖上跑生意，养过几匹马，天南海北都去。”

听母亲这样说后，他再站在拴马桩前时，透过时光，依稀看到几匹红的、黑的或白的马，正拴在桩上，低头吃着草，背上配着马鞍，随时准备出发的模样。

在老家住的那几天，夜深人静时，他睡不着，便出了院子，在拴马桩前抽烟，烟雾缭绕，溶在月光里。闭上眼，他仿佛看到身着旧时衣装的祖辈们，正骑马从外面风尘仆仆归来，到了院门前，翻身下来，将马拴在桩上，然后扣响院门的铜铃。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过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后来，一匹匹马老去，骑马的人也老去。直到后来，没有了马，骑马的人也遁入历史的风烟里，只留下拴马桩。

这拴马桩，怎能拴得住时光这匹无往而不摧的马呢。

他耳朵上也有个“拴马桩”。是一截凸出来的圆柱状的肉瘤，触之柔软。小时候，他摸着这个小肉瘤，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把他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说：“这个啊，叫‘拴马桩’。就是拴你这匹小马的。”

他却挣脱母亲，弓下身，做出奔驰的小马状，嘴里发出嘶鸣声。

那时，他以为母亲永远不会老去，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围绕在母亲身边。他觉得能拴得住自己的，不是母亲给予自己耳朵上的这个“拴马桩”，而是母亲，母亲就是拴他的桩。母亲在，自己不会跑远。

他常常攀上拴马桩，盘腿打坐。那时候，村里正热播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他学的是唐僧。母亲见了，一边骂他“兔崽子”，一边急急把他抱下来。

他渐渐长大，长大，是一个与母亲渐行渐远的过程。世界是个广阔的草原，等着他去跑、去看。他是一匹注定会脱缰的马，驮在背上的骑手，是时间。

如今每次归家待几天后，重又离开。母亲就站在拴马桩前，送他。有一次他走出很远，就要拐过街口时，偶然回头，看到母亲依然和拴马桩站在一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张望姿势。

他想，大概母亲心里会觉得，那根拴马桩和他耳朵上的“拴马桩”一样，都是拴他这匹常常要远行的马啊。

□曹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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