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的艺术

□李国文

摄影作品的价值，一是真实，一是时间。照片，永远是沉默的见证人。它不说话，但它告诉你一切。高超的摄影师，能够在静止中，照出人的内心，照出真的感情，照出无需用语言来诠释的意蕴，照出说不出但可以感觉出的氛围、情调和境界。

一直认为，摄影是一门制造感伤的艺术。只要取景器里，有人、有事，随着斗转星移，无论拍摄者、被拍摄者，都会对一去不回、但仍旧记得起的那一刻怦然心动。因为，摄影器材拍摄下的画面，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可立即就成为已经消逝的过去，成为永远也不会再来一次的历史。因此，越是发黄褪色的照片，也就越多感伤意味。

二十世纪末，无论照片冲洗出来后，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就把你和那一刻的时光定格了。于是，那张纸上永远是昨天的你和前天的你。这一刹那，也许你是快活的，但时间相隔得越久，这快活也就越来越少，因为你会变老。所以，看到昨天、前天、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旧照片，便有不是滋味的感觉。这种感觉，用民国时期的语言来说，那就叫作“生的门答”，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伤感”与“感伤”的意思。

我不太喜欢摄影展览中，每幅展品下面的文字标题。让站在你作品前面的观众，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何必一定要用文字标题，限制观众的想象力，或者引导他向某一方面去理解你的作品呢。

无言胜似有言，静止的照片，要比活动的照片，如电影、电视更具说服力的地方，就在于它更接近真实。有了连贯起来的画面，构成动作，那和人的内心距离就更远了。因为，人在摄像机或摄影机前，会有一种不自然的尴尬，而一旦不尴尬了，又会有情不自禁地表演欲望。所以，别指望在电影电视里，得到绝对的真实。

虽然在照片中也能看到顾影自怜的姿态，但它至少没有喋喋不休的演说、没有手舞足蹈的表演。每位摄影艺术家，无不以追求真实自然为己任，一张哪怕不经意拍出来的照片，也许在将来也会被视为宝贵的历史真实。每年所评选出来的最佳摄影作品，特别是新闻照片，哪一幅不是惊心动魄的真实呢。也许，这就是摄影艺术永恒的生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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