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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22期:第04版 视角

追访石鲁早年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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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石鲁。杨之光  绘

转战陕北。石鲁绘(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我见石鲁(原名冯亚珩)是20世纪50年代前期,在西安北大街西北美协院内、长安兴国寺艺术学院的教室里。那时石鲁风华正茂,流露出踌躇满志的意味。1974年年初,人们传说石鲁到了兰州。果然,石鲁出现在兰州友谊宾馆的餐厅,他是来看全国连环画、中国画展览的。20年间,石鲁竟已老态龙钟。实际上,当时他不过50多岁。

1993年秋天,我从成都南门外长途汽车站搭车前往仁寿——寻访石鲁故里。仁寿在成都市正南,汽车从彭山、眉山往仁寿,进入山区,看到山间水库和正在采收的金黄橘林,便到了仁寿。仁寿古称陵州,北宋诗人、画家文同(字与可)曾在此地当地方官,写过一些很有趣味的小诗。如《可笑口号·其七》:

可笑山州为刺史,寂寥都不似川城,若无书籍兼图画,便不教人白发生。

李特寿有诗吟仁寿:

真成蜀道路蚕丛,万壑千岩一径通,忽闻人烟三百户,古陵阳在乱山中。

诗人真实描写了仁寿的山川地势,汽车从山道绕出,远远地看到了奎星阁。那曾是仁寿的地标,当年石鲁从乡下进县城,也该是看到奎星阁便知道进入县城了。

石鲁故家在仁寿县城正北的文宫镇(一作文公镇)松林乡。我去时还有一些旧日的房屋保持着原样。在一列石阶之上的院门正中,镌刻着“抱一庐”横额,两侧楹联也是砖刻而成:“名高食座三千客,友伴山林十八公。”

据石鲁本人回忆,他的高祖父冯家驹从江西景德镇来到四川,初入川时以贩运药材、棉花为生,后来获高额利润,便在文宫镇置田安家,成为当地大户。到他曾祖父时,已有田产5000~ 6000亩,佃户近千家。

石鲁的祖父冯鹿荪是一个有文化、有政治见识的乡绅。石鲁的父亲冯子融不像其父那样多思多动,他娶妻生子后便过起了典型的乡绅生活,与花木鱼鸟、书画骏马相伴。石鲁的三叔则是一个具有新思想的人,他在外经营工商实业,又从南方买来大批卷轴书画和善本古籍。冯家宅院经他设计改建后气象一新,更添了文化气息。

石鲁幼年在家庭教师指导下学习,然后进入成都东方美专。他从东方美专回到家乡,曾当过小学教师,并带领学生从事抗日救国的宣传。现在,整个松林村如此寂静,一代又一代人的聚散生息,悲欢离合,似都已融入越来越浓的白雾。我曾想通过仁寿之行,使石鲁早年生活的印象变得清晰,而现在反倒更加难以捉摸了。

石鲁自述,他出生后身体瘦弱,祖父和父亲给他起乳名“永康”,希望能永保康泰。到读书时,他却变得顽皮好动,当他嬉闹得过分时,哥哥姐姐便叫他“糠猴子”“糠谷子”。糠是永康之“康”的谐音,在农村,糠是下脚货,斥其不成材;猴子是机灵好动的,斥其无法管束。这样一个男孩,每日的功课却是背诵《三字经》,继之以背诵《诗经》,讲授《尔雅》……直到12岁前后,这个冯氏家族学堂才改授新制课业,国、英、算之外,还有石鲁所喜欢的图画课。但引导石鲁学画的不是家庭教师,而是他家和外祖父家收藏的那些卷轴册页。他自学画画成效显著,以致他的二哥冯建吴假期回仁寿省亲,看到小弟永康所作六尺整纸的水墨中堂时大为惊异,决心请母亲准许小弟随他去学画。

东方美专是冯建吴和他的几个朋友办起来的艺术学校,教师多是在上海学过美术的青年人。段虚谷任校长,冯建吴任国画系主任兼教务长,后来还担任过校长。他对小弟永康的情谊,是兄弟骨肉亲情、师生感情和艺术伙伴友情的综合。石鲁艺术历程的初始阶段,是在冯建吴的扶持和指引下往前走的。除了二哥冯建吴,石鲁的一个姑姑冯璧如,是学校负责管理女生起居生活的女舍监。由于这些关系,石鲁不但免试入学,免缴学费,而且被老师们称作“冯老弟”。这个称呼也为同学们欣然认同。这固然是四川人特有的幽默,但也可以看出这位最年轻的学生的特殊身份。

据石鲁自述,进入东方美专的第一年他继续专心学习国画,除了埋头作画,别的活动很少参加。每天晚上,则听哥哥讲绘画历史故事,那些安贫乐道、气节高迈的画家成为他的榜样,尤以石涛和八大山人最为仰慕。从第二学期开始,他在埋头作画之外,开始大量阅读文学书籍和各种课外书刊。促成这一变化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冯建吴反复喻示,想成为一个画家,必要有高超的文化修养;想画好一幅画,必须具备深厚的“书卷气”。另一个原因是在一次与同学争吵时,别人说他是“连小学常识也没有的人!”这使石鲁大为震动,自此发奋读书。

从石鲁以后的艺术发展看,从仁寿老家到成都东方美专随冯建吴学画的这段生活,对他以后的艺术发展以至价值观念的构成都有极深的影响。1951年夏,石鲁以西北文联党员领导干部的身份返回四川仁寿,昔日担任东方美专校长的哥哥在仁寿县当一名教师。石鲁借给西北文联收罗艺术人才的机会,邀冯建吴去西安工作。

冯建吴后来任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在他去世后举办的个展中,人们隐约感到兄弟二人在艺术趣味上确有内在的联系。

石鲁在东方美专的第二年,冯建吴要去上海拜师访友。冯建吴与王震有一段师生之谊,石鲁对王震的作品也极为欣赏,他托冯建吴带去他的中国画作品,请求王震指点。此后,冯建吴对石鲁的关怀照顾却没有原先那般周到,因为冯建吴与一位女学生热恋了。这使石鲁感到被哥哥冷落,失去了曾经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正是这种失落,使石鲁走出了冯建吴的庇荫,离开了冯建吴的光环。他开始和同学们有了真正的交往,他发现这些青年人所想所谈的艺术,与他们兄弟二人素日所想所谈的大不相同。同学们认为传统水墨画是没有出路的,大家感兴趣的是与现代社会更为合拍的西方绘画和工艺美术。在年轻人中间,不懂西方绘画、不学西方绘画,似乎就是一种落伍的表现。

石鲁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或者按有些熟悉他的人的说法,他是个“好表现”(“好表现”实际上是艺术家标新立异的创造欲的别名)的人。他开始研习西画,并且很快就初见成效。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峨眉山旅行写生活动中,石鲁用水彩画和水墨画互用的方式,作了30多幅风景。现在有许多人把石鲁想象为一个豪爽粗犷的艺术家,实际上石鲁从青年时期开始,就表现出特殊的机灵、巧妙和智慧,这些素质体现在他的各种工作和活动中。石鲁的水彩加水墨广受老师和同学好评,被争相索要,一抢而空。就是从那时开始,石鲁开始疏远了传统诗文书画,转向与时代气氛较为接近的艺术。他到达陕北后,曾反省当初对传统艺术和传统文化的追求,认为那是“把自己的眼睛挡起来,不敢看新东西,把耳朵捂着不敢听新声音,把嘴堵着不敢尝新味道”,是一种“高雅的愚昧”。但在经过世事沧桑之后,他重新从新的愚昧走向“高雅”。那已经是他暮年的事了。

石鲁之所以离开东方美专,是由于美专改制为东方职业美术学校,要求学生具有正规小学和初中学历。石鲁不具备这个资格,他母亲又对他学画不满,实行“经济封锁”。在内外夹攻之下,他返回文宫镇,于1937年年初到文宫镇中心小学当教师,为初小、高小几个年级教国语、历史、公民、劳作课和全校各年级的图画课。石鲁自己回忆说:“如果在东方美专时我曾喜欢埋头在画中的话,现在就喜欢狂热的教学工作。”一个学期之后,石鲁的教学工作受到老师、学生的一致赞扬。特别是老师们觉得他善于管理女生,很受女学生的欢迎,所以学校让他担任高小女生班的级任老师,相当于现在的班主任。

此时适逢抗日战争开始,全体师生投入抗战宣传活动,学校成立了抗敌后援会。他带领学生走出校门演讲、唱歌、演戏、写标语、画漫画、办壁报……这些全是石鲁喜欢做,也做得非常出色的事。这一段宣传活动,是石鲁最为兴奋的日子。因此,当学校终于恢复原有的按部就班的教学秩序时,石鲁大为不满,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促使他离开故乡,因为在故乡没有他所向往的生活境界。

就在石鲁对学校里冷清和刻板的生活方式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父亲病故了。石鲁以父丧为借口,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回家另谋出路。在作出种种设想和安排之后,他与家庭又一次达成协议。母亲同意给他学费,让他去成都华西大学上学,条件是他同意与母亲为他找的姑娘成婚。

石鲁是在办好了在华西大学上学的手续之后,才返回文宫镇结婚的,新娘叫张艾如。婚礼之后第三天,他便离家去成都上学。石鲁的母亲这才知道她的儿子同意结婚,完全是为了取得外出求学的权利,这使她十分伤心。

1938年秋季学期开始时,石鲁进入成都华西协和大学文学院的历史社会学系一年级。对于石鲁来说,华西大学完全是一个新环境。

石鲁回忆华西大学的生活,有“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慨。名目繁多的课程首先给了石鲁下马威,历史社会学系一年级开设历史、社会学原理、人类学、逻辑、国文、英文等课。逻辑和英文他完全听不懂,他没有学过英语,而由外国教授用英文讲授的逻辑他更无从学起。最使他窘迫的是,他是拿了三哥冯伯琴在北平上大学的证件报名入学的,所以还不敢让老师和同学觉察他不懂英语。他干脆以在北平已读完大一英文为理由,申请免修英语课,另外选修文学系的古典诗词、教育系的伦理学等课程。在课外,他和几位谈得来的同学组成“励近学会”,学习和探讨与当前中国社会现实问题相关的学术问题,并进行抗日宣传活动。华西大学的生活,像在他眼前打开了新的门户,使他感觉到世界的广阔和文化的繁杂,开始懂得生活道路有各种不同的走法。

寒假前,华西大学校方宣布,由于战时学生入学水平参差不齐,第二年开始,将国文、英文、数学、理化作为大一学生必修课,学期结束时必须通过考试。这对没有上过正规中小学的石鲁来说,可真是难以逾越的关卡,他曾想利用假期补习英文。但仔细一想,用一个月的时间从头补修中学六年的英文课,根本没有希望通过期末的考试。看来再以原来的学历资格继续上大学是此路不通了,他只能返回仁寿老家。但一想到文宫镇松林村的沉闷和停滞的日子,想到母亲为他娶来的妻子,回仁寿的这条路更是不能设想的。

在左右为难的关头,石鲁想起了他的堂妹和表妹曾给他讲过的陕北抗日军政大学,那是一所培养抗日人才的学校,不讲学历、不收学费,不学英文数理化……他觉得这是一条能够走得通的路。

许多记述石鲁生平的文章、资料中(包括我自己的文章)都把这一转折性事件的起因说成是石鲁听了林伯渠的讲话。林伯渠向成都青年学生介绍抗大确有其事,但听到林伯渠讲话的不是石鲁,而是石鲁的堂妹冯月窗、表妹张素娟。她们俩在成都协进中学上学,在学校里听到林伯渠介绍陕北根据地的文化教育,谈到延安抗大欢迎抗日爱国的青年去学习,并曾介绍她们去西安七贤庄一号八路军办事处。

石鲁找到冯月窗和张素娟,再次询问了去陕北读书的事,得到堂妹和表妹的证实之后,他下定决心去陕北,并请两个姑娘替他暂时保密,不要告诉家里,他估计母亲和已经成婚的妻子会阻拦。石鲁带上母亲给他交学费的100块钱,躲过在华西大学宿舍同住的哥哥,离开成都向西安出发了。

从成都出发时,他搭乘开往绵阳的长途客车。在绵阳,石鲁用50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把行李架到车后,沿川陕公路北上。

从绵阳往北,临近四川盆地北缘,他骑车过梓潼、剑阁、剑门,过嘉陵江到广元。广元再往北,公路进入秦岭山脉,他常常得推车上坡,这样一直到陕西省境内的宁羌(现在叫宁强)。这一路他结识了一位叫乔之栋的旅伴,乔之栋本来生活在一个富裕家庭,但他是靠石鲁的接济才到达目的地的。在宁羌,石鲁卖掉那辆自行车,买汽车票乘车到宝鸡,由宝鸡乘火车到西安。这一路吃苦流汗自不用说,还得通过道道关卡,检查过往行人的身份来历。幸好他有华西大学学生证件,得以平安抵达西安。在西安北大街的“中国旅社”住宿一夜,第二天就去八路军办事处。

石鲁自述,他到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之后,办事处负责人宣侠父接待了他。宣侠父原为国民党军队中活动的中共地下党员,“双十二”西安事变后到西安工作,因在国民党军队中从事策反,被国民党通缉,1938年7月31日夜间被国民党特务绑架杀害。石鲁到西安是在1938年夏秋之交,如石鲁确实见到宣侠父,当为宣侠父生命最后日子的会面。

宣侠父让石鲁住进办事处招待所,然后向他介绍了去陕北求学的情况。抗大和陕北公学目前都不招生,所以暂时不能去延安。石鲁此时已无退路,他向宣侠父表明了自己的处境和决心。办事处介绍他去安吴青训班学习。

安吴青训班的主任是冯文彬,副主任胡乔木。石鲁原先的目的是到延安上抗大,对这个“训练班”兴趣不大,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当即离开西安经三原去安吴堡。他从成都带来的100块钱到西安时已所剩无几,到三原后则身无分文了。他是靠卖衣服得到20块钱,才到达泾阳县蒋路乡的安吴堡村,找到“中国青年训练班”的时间为1939年1月。

石鲁早年的经历,虽然不能与他在延安、西安惊心动魄的经历相比,但却为他晚年的艺术发展预设了伏笔。我们完全可以说,没有仁寿、成都的冯亚珩,就没有延安、西安的石鲁。

陕北10年,对于石鲁是新的“启蒙”。与许多知识分子不同,石鲁进入陕北后,推动他不断前进的是对一种全新、自由、热烈、充满朝气生活的向往之情。从延安来到西安的石鲁,在精神上变得“丰厚”和“沉重”了。对于他的绘画创作,这10年间的发展主要在生活的积累和艺术趣味的扩展,而不是技巧、语言的精纯。

□水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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