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工人报官方网站 | 陕工网首页 今天是
跟帖评论自律管理承诺书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陕工网(029-87339475)
第8076期:第04版 创造

“祭了河神”的舅舅

语音播报: 语音播报

那个我和母亲都未曾谋面的舅舅如果还在人世,应该已经九十多岁了。舅舅是在一个夜里跟着贺龙的队伍偷偷走的,离开故乡的时候大概十六岁。

周日晚上,母亲照例守在电视机前看央视一套的寻亲节目《等着我》。“这个节目要是早办几年,你那个舅舅也许就能找到。”一天看节目时,母亲对坐在一边的我说。

不知是母亲未曾完整地给我讲过,还是母亲讲时我未曾用心,零碎的记忆中只知母亲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小时候四处乞讨,后来下落不明。直到那个晚上看节目时,伴着不断洒落的泪水,母亲完整地给我讲起那个关于我的外婆和舅舅的故事。

外婆十二岁时,她一岁多的弟弟误食大烟泡死去,外婆的母亲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又无钱医治,不久便离开人世。外婆带着三个幼小的妹妹,和父亲一起苦苦支撑着那个破碎的家。外婆老实巴交的父亲,在被自己的弟媳辱骂“你儿子死了,你老了都会被一碗凉水呛死”后,丢下外婆姐妹四个不知去向,生死未知。

娘死爹离家,外婆姐妹四个只能跟着婶子过日子,整日挨打受气。十四岁多一点,外婆嫁到邻村一户姓张的人家。张家的日子倒是殷实,但外婆嫁的男人却不争气,吸上了大烟,挥霍完手中的钱财后,开始变卖家中的粮食,后来被自家几个兄弟赶出了家门。被赶出家门的男人依然恶习不改,欠了一堆赌债,家里天天都有上门的债主。家徒四壁后,男人病死,买不起棺材,外婆卸下一扇门板埋掉了那个男人。

外婆挪动着一双小脚,纺线、织布、磨面,艰难地养活着四个孩子。日子本已过得煎熬,又遇上民国十八年年馑,眼看着一家大小就要吃不上饭,在一个走村串巷的好心银匠的说合下,外婆流着泪决定改嫁。

外婆将两个大一点儿的女儿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七八岁的大儿子留给本家兄弟,连同大儿子一起留下的还有几孔窑洞和十几亩田地。外婆想着,她把自己最金贵的窑洞和土地全都给了本家兄弟,他们一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

于是,丢下了三个亲生骨肉,外婆流着泪,带着姓张的小舅从县城边的下高埝塬改嫁到县城西边几十里外的小丘塬上,嫁给了我的外公。

外公的先房妻子生下两个女儿后病逝。外公家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兄弟五家三四十口人生活在一起,一个锅里搅勺把。民国十八年年馑,关中一带整整三年颗粒无收,十村九空,饥民们四处乞讨。小丘地处耀州西北部,灾情稍微轻一点儿,于是外公的村子天天都有讨饭的,一拨跟着一拨。

一天,外婆的门上又来了一个讨饭的。这次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麻秆似的两条细腿,鞋子破得露出脚趾,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麦草。看着外婆,孩子怯怯地叫了一声“娘”,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站在外婆面前的这个讨饭的孩子,正是外婆留在张家的那个大儿子。

那时,我的母亲还没有出生。母亲稍稍懂事后,母亲的婶婶悄悄告诉她:“你还有个姓张的哥哥,那年讨饭来过咱家,住了两天,不知家里谁说了啥闲话,你大(爸爸)又不在家,你娘可怜得不敢做主,只好给你哥装了一口袋面粉,塞了几个馒头,流着泪把你哥送走了。你哥哭着不想走,临走时给你娘说,荞麦熟了他来接你娘回家……”

后来,送给人家做童养媳的我的两个姨妈长大结婚。姨妈偷偷地告诉我的母亲,说我那个舅舅讨饭时晚上睡在麦秸堆下被狼吃了。也有人说,耀州城西的沮水河连年发大水,淹死了好多人,说是河神发怒,于是舅舅和另一个女孩被当作童男童女,口里灌了水银,活埋在桥下,祭了河神。

怕外婆伤心,关于舅舅的这些传说,母亲和姨妈在外婆面前只字不敢提。

十几年过去,1 9 6 3 年我的父亲被派到下高埝“社教”,才得知我那个讨饭的舅舅并没有死。说舅舅讨饭晚上睡在一户人家门口,这户人家见孩子可怜,将舅舅送到富平县美原镇盘石前村一户姓石的人家当了养子。

我的两个小舅舅找到富平,见到了舅舅的养父。老人哭着说,1 9 3 6 年贺龙的部队南下,在村子驻扎了四十多天,舅舅和养父给部队上磨面,部队走的时候,舅舅悄悄跟着部队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那以后十五六年便没了舅舅的消息。

1 9 5 2 年,舅舅的养父忽然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信里,舅舅改了名字,叫石彦海,依然用着养父的姓。信很短,只说他还活着,没有留下回信的地址。舅舅的养父哭着说:“娃心里委屈,不愿回来,也不愿我们去打扰他。”

母亲得知消息,和父亲给当时的国防部、内务部写信求助,查找舅舅的下落。对方回了信,说是没有部队番号,他们无从查找。于是,关于舅舅的消息,停止在那一封没有地址的短信上。从那以后,杳无音信。

没有找到舅舅的下落,母亲始终未敢将舅舅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外婆。记得很清楚,外婆离开人世的时候,一只手一直耷拉在被单的外边,很是冰冷。我不知道,外婆的那只手可是在搜寻那个说荞麦熟了就来接她回家的儿子?

我常想,舅舅如果尚在人世,不知会不会想起故乡,想起那个一直等着儿子来接自己回家的小脚母亲?舅舅如果已离开人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可曾望过一眼遥远的故土?尽管那块土地给了他太多的痛楚和伤心。

那封信之后,舅舅切断了和故土的所有联系。舅舅可以怨恨,舅舅也可以忘记。可外婆呢?外婆无法忘记,自从舅舅离开之后,除了偷偷地流泪,外婆到死没再开口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母亲哭着说,舅舅这件事上,外婆有错。我在想,一个旧时乡下的小脚女子,幼年丧母,父亲离家,嫁了一个与爱无关的男人,男人抽大烟而死,无奈改嫁……饥荒、战争、逃难、骨肉分离,生死未知……这么多的遭遇和不幸集于一身,这又是谁的错?外婆又该去怨恨谁?

我是理解舅舅的。于舅舅而言,那样的斩断和忘记只能是一种逃避。儿时的种种太苦太疼,舅舅把童年打个包,紧紧地裹起,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再轻易碰触。舅舅的后人自然是在的,但他们也许并不知故乡在哪里。被舅舅斩断的故乡,无法回望,即使舅舅的后人偶尔想起。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那个讨饭的舅舅,那次出走,不再归来。

  侯亚萍(作者单位:西安天天读书科技公司)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