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榆树

□赵剑颖

也许是职业敏感，我对古树怀有非同一般的情感。

现在，我真切地站在一棵古老的榔榆树前。大家更愿意叫它豹榆树，因为满身树皮华彩斑驳，青绿底色里露出金黄色豹纹，多么好的称谓，多么好的寓意，让坐地不移的植物，陡然生出灵动地奔走思想，给古老年龄注入活力。豹，孤独的动物，自尊又骄傲。

对榔榆我并不陌生，泾河畔仲山深处，有一大片天然次生榔榆树林。春三月，漫山鲜红芽苞如鸟喙，啄开叶鞘，开始新一季好奇的试探，极目四望，鲜艳胜如桃李花开，月下驻足，你一定能听到浩荡的炸裂声，与起伏的风声和鸣，它们站立的精神长相，给我心灵带来的震撼超越树的形态，成为一种思想。

是的。树，一种生长的思想。

我们去的那天找了个同学当向导，他说，来永寿要先去云集生态园转转，那棵树在返回路上顺便就能看到。没想到园区有座观音庙，保护着一株文冠果树，庙是在明代高僧碧峰禅师母亲吃斋诵经的洞窟基础上改建而成，树是碧峰禅师亲手所植，树龄六百余年，至今枝繁叶茂，春华秋实。这棵树，树形奇特，似盘古开天辟地站立之姿，被当地人视为神明之树，每逢传统节日，百姓信众慕名而来，焚香祈福，寄符祝愿，以祈愿家人诸事百顺、生活幸福安康。

槐花还没有盛开，游人不算太多，我们匆匆而来，略作停留，直奔目的地。

眼前这棵古老的榔榆树，接近一千七百岁，标识说是十六国时期的。想一想，一个家族蔓延十七个世纪的样子，众多徒子徒孙遍布各地，秉持传承的、隐姓埋名逃亡的、寂然无声逝去的，当初一脉相连的单支，分化出多少各异方向。这棵树，以一己之力与时间抗争，也许当初它是与同伴一起被栽在这里，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留下这棵孤独。战事纷争，人间分分合合，血雨腥风，一个王朝在一个王朝的废墟地站立，很快又被后来者推倒，成为回忆，甚至连记录的典籍也要重写，白纸黑字很多时候并非史实，而真相，这棵树肯定全都知道。

据说它原本长在云寂寺，寺院很大，鼎盛时期，僧人每天骑马从南到北关寺院大门。当年这棵树资历尚浅，不够被人叩拜，但它肯定看到了人们在比它年老的神树前叩拜祈福，乞求荫蔽的情景。它有没有想到，终有一天，它也会成为古老的遗存，在孤独中繁盛。

现在，我慕名前来看望它，我知道一棵树活久了就具备神性，但它真的在眼前时，带给我持续的震撼依然超乎想象。树主杆已经枯死，不知是自然衰老而亡，还是人为破坏，我们看到存活的树体是几枝环抱在一起的侧枝，树底裸露的根蜷缩成豹爪形状，深扎入土，把树身牢牢钉进大地，这种震感从心底自然而来，久久激荡。

靠近只能仰望，从哪个角度，我的脸颊承接的都是枝叶间遗漏的光，吹到耳边的风，也是柔化的低语，如果雨天前来，落上眼睑的水花，也一定是它过滤后的洁净。我试着搂抱这棵树，在树底更觉渺小，如稚子对尊长的崇拜与依赖，需要七人合围的树，一个人伸出的手臂，能占据多少位置。

只是敬爱，思量漫长时间里，这棵树怎样克服独处的孤寂，砖瓦的殿堂都化作了土，雕梁画栋朽为柴薪，道行高深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云游，抑或还俗，谁能扛过命运多舛的轨迹。压缩百年时光为一日之长，有些人在晨晖里凋零，有些人在正午陨落，有些人坚持到黄昏，而这千余年的树，经见了朝云暮雨，日出日落，具备怎样的胸怀才如此从容。

古树身披豹纹，舒展绿阴，独木也擎举一片天。这支撑天地的铮铮傲骨，让邪恶与善良一同拜服。它在朝代更迭的夹缝中存在，本身就是奇迹，不为自证沧桑、承受香火，只是不辜负胸中澎湃的奔涌。

树靠近沟边，空旷的视野下，只有这一棵高大的树，清凉风带着野草气息，扑鼻而来，它以孤独见证长久，这孤独因而盛大。

永寿豹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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