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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1期:第04版 百味

母亲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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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宏斌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唐代王建写出了婆媳之间锅碗瓢盆之间你来我往的趣事。

婚后那阵子,妻子问我母亲的口味,我说:“不知道。”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自家老人的口味?”她的眼睛直看着我,透露出万般不解,而我也茫然。

我的记忆里,多数时间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动筷子,却第一个吃完饭。

听见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阵响声,饭好了大家开吃,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上学去了,母亲才端个碗出现。碗里本来就清汤寡水,把桌子上菜碟子里剩的汤水折进去,常常是有馍有菜有面,有时竟然会搅和着隔夜的苞谷糁,大家还没看清碗里的内容,她扒拉几口就结束了。

村西头那个上工的半截铁轱辘被敲的声音传来,那是生产队上工的铃声,掐着点一样。这边刚放下碗,它就响了。母亲掂起锄头,边出大门边对着我婆喊道:“妈,你把碗扠在锅,我回来洗。”我看见母亲正经吃饭的样子都难,更不要说留意出她对饭菜的偏好,也不知道当时的妇女队长咋那样忙。

“一头沉”是一个形象而辛酸的名字。一个家,如果有一个人在外工作就会被这样叫,我们家就是这样。在外工作的父亲匆匆赶回来,一回来也是个忙。

我不喜欢他问考试没有,犯事没有。却喜欢他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包,包里总会有一些瓜果梨桃和糜子糖之类。母亲通常会把这些拾掇好,看着其他人吃而自己不动,理由就是怕酸、怕甜、怕粘牙。

有一次看见她在厨房,把坏了一大半的桃子削了,把剩下核桃大的一块往嘴里填,看见我进来就表情夸张,一边吐桃核,一边说:“酸不溜溜,不知道你们吃它个啥,舔一下,牙都酸倒了。”

我那时就觉得奇怪,她讨厌的就是其他人喜欢的。她不喜欢的口味差不多包括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咸。我不知道她喜欢啥口味,我只知道她不喜欢啥口味。刚结婚的妻子听我这样复杂的描述,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看着我,估计也心虚到极点:这样的婆婆该有多难相处啊。

婚后有时做饭,我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想笑。

“妈,你尝一下咸淡。”“妈,菜煮硬还是煮软?”“妈,你看我这面醒到了没有?”我母亲就一边搭话:“好着哩,好着哩,咋个都行。”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过着,我懂得对自己孩子牵肠挂肚的感觉,也对过去的岁月有了更多理解。人到中年,懂得啥是妈妈的味道,喜欢锅边勺沿上妈妈的味道,也明白关于口味的道理。

应酬较多的那些年,每当胃承受不了酒精的过量刺激翻江倒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做的连锅面、搅团、菜疙瘩。那种小时候感觉缺辣子少醋的饭食,恰恰是中年内心和胃肠的念想。

晚年的母亲胃口不错牙齿好,几乎接受所有的酸甜苦辣咸。广州生活的日子,她对广式夜茶也喜欢,对着桌子上小小蒸笼里的烧腊,边伸筷子边嘀咕:“广州人真会吃。”据二哥说,在北戴河疗养那一阵子,好大的盐焗对虾可以吃两只,外加半杯干红。在成都时候,我们试着把锦里和宽窄巷子的小吃,各样来一遍,看着她品着美食和川剧变脸演员互动逗趣。我心里想母亲咋变了个人一样。

散步的时候,我拉着母亲的手,问她:“妈,你过去是舍不得吃东西才说你不爱吃是吧?”

“是啊,大食堂的时候,你爷爷从碗里捞出来七叶面,端着碗哭出了声。那时候我刚过门,和你奶奶在地里割麦子。我知道肚子真正饿了是啥感觉。”母亲回答。“那后来呢?”我接着问。

“后来你爸外面干事,比其他人好些。但妈已经习惯了,再说宁可省到囤顶子上,不能省到囤底子上。你爸从外面带的东西都是自己省出来的,先让着你爷你奶,接着下来是你姊妹几个。你嘴馋,总要多吃,妈吃了,你吃啥?你吃妈那一份妈就心安。”我听着想流泪。

人最初的味觉体验,决定了味道嗜好。真正的美味多数是年轻时候味道印象的延续,是味蕾对岁月的记忆。我对美食的嗜好源于最早的嘴馋,还有母亲对我这个坏习惯的迁就。

“过去翻箱倒柜,现在是揭冰箱”,我在母亲的居所拉开冰箱门,母亲总会开心地这样说。我也总会像美食清道夫一样,随便捏个枣或是几粒葡萄干,嘴巴开始运动。我知道,母亲也喜欢我开合冰箱的动作,就如我不喜欢她留给我记忆里吃饭随便扒拉几口一样。

母亲的茶几上总放着时令水果和可口点心。她自己会主动吃一些,并且认真评价每样点心的口感差异。有点美食家的风范。

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母亲的味觉也不例外。她对口味的挑剔,只是表明了一个老人生活的态度,用她的话说就是“人过日子还是应该有要求”。

我相信她面对美食真正的开心不是来自食品本身,而是来自她眼前儿女们各自幸福的日子。

我觉得我还是不知道母亲的真正口味,即使我看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断定她的真实,母亲的口味其实是人生百味。

母亲头发花白,自己削剪得整整齐齐,水红的衣服和健康的皮肤很衬。她表情平静地把筷子伸向锅里的鱼头。对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拍摄的那张全家福,母亲的美丽都已经交给岁月了,交给岁月的也有她真实隐藏着的、本该更加挑剔的口味。

我把火锅里翻滚的鱼头夹在母亲的碗里,看着母亲安详的神情,感觉眼睛潮潮的。

“服务员,麻烦把火关小,有点呛眼睛。”我对着门口经过的小姑娘轻声说道。我知道她听不到,因为我是说给母亲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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