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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05期:第04版 读书

延安再读《路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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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初春,又一次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革命圣地延安,被安排住在鲁艺花园酒店。房间里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就是《路遥传》,该书初版于2015年,我买过一本,印数是9000册。如今看到的是2019年第13次印刷,印数是100000册。可见这是一本畅销书,固然与该书作者是路遥生前的忘年交和路遥逝世后路遥纪念馆馆长的权威身份有关,但也与路遥不平凡的奋斗人生息息相关。

以前多次到延安出差开会,曾抽空参观过延安大学内的路遥纪念馆,也登上延安大学背后的文汇山瞻仰过路遥墓,还路过清涧县路遥纪念馆参观过。对路遥及其作品的认识不断加深。这次在延安鲁艺花园酒店又一次翻阅《路遥传》,又一次与路遥及其作品交集,深感路遥之所以能写出不朽的史诗级作品,与他常年深入黄土地生活,与人民打成一片,进行接地气的创作密不可分。

路遥的笔从未离开过黄土地,成名作《人生》诞生于黄土地,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也诞生于此。每逢有大的创作构思,他都要回到黄土地,这里的窑洞接地气,氧气足,土味浓郁,给他灵感,使他文思泉涌。这使我联想到陈忠实在1989年后,由于较长时间离开白鹿原在省作协开会,后来回到白鹿原,怎么也接续不上原先的创作思路。正一筹莫展之际,被一个朋友邀请到他家的土窑洞,终于再现灵感,恢复创作思路。

路遥也是如此,每当有大的创作行动之前,他就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给自己充电。《路遥传》第八章《抒写诗与诗》的《沙漠誓师》一节中就写路遥在决定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前,专门到黄土地北端的毛乌素沙漠,在那里进行自己新创作的“誓师”。毛乌素大沙漠位于陕北北部,与蒙古高原相连接,这里天然制造了中国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分界线,向北是内蒙古高原,向南则是关陇门户——塞上榆林。路遥年轻时就曾到过毛乌素沙漠,那时他就迷恋上了这里的一切,他还曾创作过一首《今日毛乌素》的诗歌。

路遥明白,这次来到毛乌素沙漠不仅仅是朝拜,更是要在这里郑重宣誓,告别过去,开启未来。“那么,就让人们忘掉你吧,让人们说你已经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里一样从文学界消失,重返人民大众的生活,成为他们中最普通的一员。要忘掉你写过《人生》,忘掉你得过奖,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地毯。从今往后你仍然一无所有,就像七岁时赤手空拳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去寻找生存……”

路遥在这个空旷的大沙漠里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准备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可能将耗费数年,但他必须甘于寂寞,甘于在文坛上“消失”;他甚至还想到可能要承受青春乃至整个生命的失败……种种心绪都曾浮过脑际,种种问题又被他一一排除。

在这次孤独的沙漠宣誓仪式中,路遥下定决心,迎难而上,排除万难,用尽自己的全部心血创作一部属于自己最高水平的长篇小说。他认为,“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他这个人就是神圣文学的信徒,他要在一无所有的毛乌素沙漠中郑重出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目的地迈进……

1991年,路遥回想自己在毛乌素沙漠宣誓的情景,还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沙漠之行斩断了我的过去,引导我重新走向明天。当我告别沙漠的时候,精神获得了大解脱、大宁静,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圣地走去。”沙漠中最后的“誓师”保障了他在今后六个年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都能矢志不移地坚持工作下去。

毛乌素沙漠之行,是路遥翻越《人生》的高峰,向他执念的长篇小说进军的誓师之行。这次沙漠誓师,是1983年的事。这一时期,路遥除了领着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吴天明为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选取外景之外,便心无旁骛、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他心目中最高文学创作的长篇小说准备工作中去了。

1987年11月底,路遥就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上半部的写作。为此,路遥给榆林地区文联主席霍如璧提出要求,想到沙漠里兜兜风,走一走、看一看,休息休息,放松一下神经。这自然也是像老大哥一样精心照顾路遥的霍如璧的心中所想。于是,霍如璧陪着路遥乘坐单位的吉普车,开进榆林城北的沙漠里开心地转悠了一天。

可以说,路遥对这片沙漠有着很特殊的感情。他不仅是路遥独自一人进行《平凡的世界》创作前的宣誓之地,也是他年轻时文学心灵火花的激发地,还是他劳苦繁重创作之余的心灵休憩放飞之地。

1988年5月25日,路遥的力作《平凡的世界》终稿完成。收获文学创作后三年,1991年,也就是路遥去世前一年,他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真实记录了他对毛乌素沙漠的理解: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深刻。你感动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开拓生活的新疆界。

前后联系起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理解路遥眼中的毛乌素沙漠:年轻时,它是孕育路遥文学梦的萌芽地,后来则成为他观照自己生命质量,审视人生万物的一面镜子,这里有道观的清净,是他顿悟人生的道场,洗礼禅悟的净土。

正是有这样的深刻认识,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选择,尤其是生活和精神的突围,路遥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这片沙漠,在那里补充生命能量,然后上路。

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六年中,之所以长久地封闭自己,与外界隔绝,许多天不见人,吃着简单的陕北饭菜,写到兴奋时,高兴地吟唱几句信天游,写到悲伤时,伏案泣不成声,终成正果,其力量就源于他的“沙漠誓师”和在黄土地上接地气的写作。

路遥曾经说过:“今生今世我是离不开陕北了,每看到这里一个草芽,一株桃花或杏花,我都会激动得泪流满面。”所以当他身患重病时,仍坚持回到黄土地治疗。他逝世后,生前好友按照他的遗愿,在文汇山安置了他的栖息地。他践行了自己所说的“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最终回归长眠在黄土地里。

《路遥传》书前插页上写道:不管漂泊到何处,心永远贴着黄土地。这也是对路遥与黄土地生死相依的诠释。

路遥在北京领取茅盾文学奖致辞时说:“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火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而人民生活的大树就扎根生长在黄土地和金色的沙漠之上。

2007年,贾平凹在题为《怀念路遥》的文章里这样评价路遥:“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在文章末尾,贾平凹又说:“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那就是石鲁和路遥。”

据悉,日本学者安本实曾在路遥墓前泪流满面,他说:“路遥是中国文坛了不起的作家,他对文学创作的精神境界,令人敬佩!”

路遥生前曾用浑厚的嗓音吼唱信天游:

一曲信天游,

苦难不断头。

揽紧裤腰带,

哪管风雨骤。

这,不就是路遥自身的写照吗?不就是《路遥传》给我们的启示吗?□王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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