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青石上听见千年悲鸣

我们从青石上读取苍凉的青史，又在碑铭之中听见历史的悲鸣。《追怀生命：中国历史上的墓志铭》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精装小书。辛丑清明偶见旋购，15万字并不算厚，论理早该读完，只因闲置案头漫不经意翻一翻，还有就是对有触动的墓志铭的阅读和用小楷、行楷交替抄录。

中国古典文学中哀祭亡人的诗文数不胜数，叫人痛彻心扉又经久难忘的当属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颜真卿《祭侄文稿》等。相对于同构并造的墓志铭，感人至深又耳熟能详的似乎就鲜有所闻。究其原因，悼文多半独抒性灵，墓志铭却又志与铭的范式，更像是个人简介和操行评语，对于逝者多美言，即便有所哀，字里行间也保持节制。当然，对于墓志铭的书丹碑刻，传诸后世的过程中，书法意义上的光辉完全盖过了文学的风头，正如书家奉为至宝的曹全碑、张迁碑、爨宝子碑、爨龙颜碑、张猛龙碑、张玄墓志、张黑女墓志、董美人墓志等，无名书家之外，欧阳询、虞世南、张旭、颜真卿等名家参与的墓志书丹，成就了碑学的一脉，历来为古今书家心摹手追、反复研习。文学角度的墓志铭，自然也有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这样的名流竞相为之，为后世称道的并不多。收录在《古文观止》里的仅两篇，王安石的《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后者墓主是“韩柳”并称的柳宗元，影响自然超过前者。

望云思亲，慎终追远。《追怀生命》一书系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三位历史学者主编，凡二十二章中大多篇目也由三位编撰，其着眼点是“私人撰著的、以纪念死者为目的的传记——墓志铭”。在我看来，此书颇为讨巧又便于轻松阅读，二十二章是从东汉至清末浩荡的墓志铭中遴选的二十二篇具有代表性的墓志铭，前有导读，后附延伸阅读，提纲挈领，一目了然。如《自撰墓志铭》《广泛应用的墓志铭》《朋友与同党》《缅怀父亲》《弟弟追怀姐姐》《执意殉夫之妇》《一个妻子的自我牺牲》《妻子的深情致敬》，从这些篇目中，不难看出编者试图采取的点面结合的编撰意图。

这种前“导”后“延”，使这本小书摇曳多姿，其中既有对《董美人墓志》《元纯陀墓志》《王宗玄墓志》这些文书同彩的墓志铭的解读，更融入了欧阳修、晁补之等的典籍文献，虞集、毛文龙、袁崇焕、毛奇龄等人的书法原帖，兼及怀夫撰文的深情妻子左锡嘉的丹青画作。也就是说，三位选编者不唯那些已有广泛影响的享有书法、文学意义上的墓志铭，因循本心的风雅以独抒性灵的方式，感怀并致敬那些千古人物。

从春天到冬天，因为这样一本小书伴读，繁忙工作之余令我思接千古、万千感怀，也因为这本小书的“敲门砖”效应，我得以漫寻古今行吟纸上，既如拈花又如葬花。我所在的城市又系汉唐长安故地，千年以降，地上地下见诸世人的墓志成拓不胜枚举，我以“眼读、心读、脑读、手读”的方式同样行进者另一种“追怀生命”。在我临写或抄录的墓志铭中，每一篇都有值得关注的地方，比如《隋左光禄大夫歧州刺史李公第四女石志铭》，即“未登弄玉之台，便悲泽兰之夭”的9岁女孩李静训的墓志铭，出土的地方距我咫尺之遥；再如我曾造访出土地并亲睹原碑的《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的墓志铭，对“光前绝后，千载其一”的这位巾帼宰相“生于灾祸、存于聪慧、终于凄然”的多舛命运唏嘘不已；还有就在一年前出土震惊了世人的颜真卿的《大唐故朝议郎行绛州龙门县令上护军元府君夫人罗氏墓志铭》，也即罗婉顺墓志铭，那可是时年38岁、时任长安县尉颜真卿书丹的真书风采。而我每一次临摹抄录，何尝不是穿越古今梦回大唐，于青石上听取千年的悲鸣。□张念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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