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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47期:第04版 创造

雪落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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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笛

小雪时节,空气中有了一丝丝、一阵阵的寒意。天气预报说有雪,这不,午饭后雪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地面虽落不住雪,可墙上、树上、屋顶上,走街串巷的黑狗身上,稀稀疏疏的白渐渐改变了事物原先的颜色。

小时候,这样的天气,东马的巷道中通常会有一群孩子呼啸着在雪雾中穿梭。每每也会有几个孩子因为不小心而摔倒在高低不平的泥土路面,正在兴头上的立即起身,追赶着前行的队伍。也有的会哭出声,换来的是小伙伴“胆小鬼,以后不带你耍了”的集体嘲笑。

这样一群人,有使不完的劲,一个个衣服沾满尘土,一个个脸上挂着汗痕,不知疲倦地奔跑在东马村东西城子的大街小巷。这样一群人,有我的长辈,有我的同辈,也有我的晚辈。从前,这群人的衣服差别挺大,有人崭新、有人破烂,可笑容一样灿烂。现在,衣服差别不大,无非时尚与传统、个性与大众,笑容仍然一样无邪。

有时候想,对于下雪天,为什么大多数人总有着雀跃之情。除过雪花晶莹、飘扬,寓意的纯洁之外,更多或许是雪的到来意味着一年的结束,秋收冬藏。一个“藏”字,写出了多少农耕时代独有的、粮食坚挺的存在感。

刚上班那年,腊月二十六的时候遇上大雪,交通顿时瘫痪,想回东马的渴望却在那个雪夜异常强烈。县城中心街、

桃林路上卖年货的占了大半个路面,风陵渡做点心的在街边就地支起摊位现做现卖,以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车到万家岭时不走了,这怪不得司机,剩下我一人,论成本怎么算都划不来。加之上车时他说可能只到万家岭,是我急于回家非要坐人家的车。好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清冰尚处于消散状态,再过一个时辰,道路必然会变为又滑又亮的巨大溜冰场。

冬日里麦田顽强的绿全变了样,成了白茫茫一片。西北风扫过,落雪薄厚也不均,薄处暗绿三五,厚处有着耀眼的白。尤其地畔落错处,呈现出漂亮的流线、鱼肚样,那是有艺术气质的风雕刻而成。

路上行人稀少,天空也无鸟的踪影。天高风寒,雪野中有小兽足迹,村落中有犬吠传来。回到家时,黑夜已将村庄包围。看到父母忙碌的身影、弟弟顽皮的模样,听到时不时传来鞭炮清脆的响声,闻到空气中黑火药的气味。所有不快,在那一刻全部化为回家的踏实感和安全感。

原上缺水,有心之人,冬天时盛一桶雪吊在水井中,待夏天取一杯饮用,实在是玉液琼浆。村中有乡医将其作为药引子,言其用途甚大。

我们这儿的风俗,新娘子过门,须步行进村。遇有冬天,雪后消融,那些红衣女子不留神摔一跤,巷道看热闹的人便会发出善意的笑声。印象中最狼狈的是赵亚军他二哥媳妇,穿了洁净的白婚纱,一跤之后沾满了雪泥,还把手中提的镜子弄碎了。气得赵亚军的母亲变了脸色,直说:“我就知道结婚穿白的不吉利。”事实证明这真的是迷信,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凡是被时间这把尺子检验之后优势生存的,必然有着适合本地的特殊基因。比如乡土树种,从小视野里看到的树,无外乎是桐树、杨树、槐树,而现如今随处可见的银杏、法桐、樱花,从前也只存在于课本当中。到了冬天,阔叶树褪掉绿色,瘦下身子,枯枝伸展在空中,树梢直愣愣地瞪着天空,一大片这样的白杨树倒显得几许苍凉和深邃。换作几棵柿子树,那可真是龙鳞虬枝,一树一景。倘若树梢处尚有几个柿子,一下雪,实在是数里雪白几点红,喜柿高挂,好看得不得了。雪落在柿树上,雪落在花椒上,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幅极好的水墨画,方寸之间,诗意萌生。

久处而生厌不过是常态,雪在东马便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它不会长时间停留,也不至于一年到头没有一片雪花落下。犹如小时候走亲戚,伙伴们之间的玩耍,常常有乍见之欢,大人要回家了,小孩们还没玩够,吵着闹着要住下来,可往往会以罅隙滋生甚或打一架结束愉快的相处,到了明年,又重复着熟悉的流程。盼望的念想中,祈祷的声音中,雪落在东马,又在人们的留恋中挥手别离。东马和雪,年年喜欢,年年盼,岁岁留恋,岁岁走。好像“黄金距离”——不远不近,不密不疏。舒舒服服地交往,不来忽忆君,相见亦无言。

故乡的老去是渐进的,不刻意亦难发现。感受到时却是那样的忽然,路变得不再宽,坡不再陡。前后巷的新房渐渐成了旧舍,曾经散发着松木香的立柱不知何时也消散了味道。房顶的瓦松了,雨后院落的苔藓稠了,那一根毛竹不知何时已长成一簇簇,一年四季绿莹莹。

那年深秋回东马,妈说,去看看你闷爹。他看起来精神还好,可我知道他患的是癌,已转移。医生说,长不过百天。没有奇迹发生,人在冬天走了。晚上出纸,下着大雪,巷道里湿漉漉一片,唢呐亮亢的声音响彻前巷,暗夜中一群白衣孝子在明亮的灯光下行大礼。不到一周,周末一大早,妈从外边急匆匆回来,语带哭腔说,我要回东马,你彩秀姨不行了。冬天的农人多起得晚,到村上时几个人在巷道十字路口闲聊,还不知道前巷已发生的事,反而疑惑着问,咋回来这么早。彩秀姨和我妈用现在的话说是闺蜜,从小一起玩,后来又都从东马一组嫁到了二组。六十多年的关系,那份感情弥足珍贵。这事尚未结束,我们巷子西头的心叔又故去。待事情过后,细细寻思,这一年我们二组前后巷走了5个人,铁勇表弟、猪脸叔、闷爹、彩秀姨、心叔,记忆里一年之中,从未走过这么多人,不免有些心痛和怅惘。

四野皑皑一片,唢呐声从村内飘到村外,孝子们的哭声里有悲痛、有遗憾、有后悔、有不舍。人的情绪是易传染的,一个“哭灵”的女子白衣素缟,抱着遗像,绕着棺材,磕头跪地,涕泪长流,其声也哀、其言也悲,惹得周围人唏嘘不断,孝子们更不忍一睹,号啕大哭。

这个冬天,雪下得苍苍茫茫,似乎不甘情愿,仿佛身不由己,好像一个被迫在聚会时背唐诗的小孩。这世间,太多的事并不完全由自己意愿控制,一场雪的到来与否也是同样。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之思想,实在是珍贵而富有。人,常在裹挟中前行;事,常在裹挟中进展;物,常在裹挟中变化。这种裹挟改变了许多,山川、风月、人类、历史。这种力量来自何方,是物理、是化学还是风水?在前行的洪流中,我们做了什么,努力改变过什么,爱过什么、恨过什么,或许,这便是人生的意义。

有时想想,小时候的东马和成年后的东马,哪里会有什么区别。变了的,其实是人心。变了的,大概是失却的安全感,那是因为生命离开,故人远去后留下的巨大空白而产生的焦灼与焦虑。

雪落东马,何止千万年,人一生遇见的也不过百次之内。明白了这个道理,便知晓最理性的,是去追求生命的厚度和宽度,而长度,就交给裹挟前行的力量,交给柔软却坚韧的内心。(单位:潼关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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