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人生

□鲁北明月

在我看来，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江南并非四季分明，作为植物爱好者，我更乐意从植物学角度宽泛或者粗暴地把江南的时光分为两季：花季和叶季。

顾名思义，花季自然以花为基色，我觉得可以从最早的梅或者迎春算起，然后是海棠、樱花、桃花、紫藤……当然还有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花儿。这个季节的江南莺歌燕舞，姹紫嫣红。

但花季是短促的，短到几乎所有关于花事的设想都未曾真正实现过。人在江南30年，每当动念要去看花，并设想此处的梅、彼处的樱，某园的梨花如雪、某寺的人间芳菲，但因事耽搁似乎已经成为常态，最后往往错过最美的花期，或者根本就无从出发。

花季仿佛少年青春，身在其中时总觉得多且长，完全不必着急，只有在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刻才恍然发觉，错过就是错过，流逝的已不会再来。

相比较，叶季就要从容许多。叶季大致是从5月开始吧。这个时节，放眼江南，满目皆绿。有各种质地的绿，恣肆汪洋，重重叠叠，把江南织染成一幅绿的“彩锦”。表达最为精准的是李之仪，他在《万年欢》中这样写道：“万绿阴浓，全无一点芳尘。”叶季的绿之纯粹，妙在“全无”二字。曾巩的《首夏》有这样的诗句：“妖红落后新篁出，老绿浓时野鸟过。”诗中的“妖红”是花，“老绿”是叶，两相对仗，神来之笔。尤其“老绿”一词，寻常搭配，却可称奇妙。

错过花季，并不需要过分担忧。在这个叶的季节里，如果用心观察和体悟，会发现每一片叶子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从清新到沧桑的生命历程。所有的绿叶在漫长的时光里修行，直到在某个寒风冷雨、霜天雪夜里完成质变，淬炼出炫目的也是最后的色彩。所以，如果把叶季再次进行两分的话，那么是可以分为绿叶季和彩叶季的。前半程是漫长的隐忍、持守和积蓄，是长篇的叙事诗，而后半程是短暂的深邃、丰富和绝响，是精短的和歌或俳句。

小区外的绿地，是我的观叶首选地。在那里，我与那些树打招呼，细细端详它们的叶子。在我看来，花是热闹的、是世俗的欲望，而叶是沉静的。

无患子大概属于恰逢其时，有一树纯粹的明黄镶嵌在高而蓝的天上，是一种自信的舒展。但我终究还是错过许多，青桐、悬铃木和枫香的落叶已经铺满了甬路，驳杂的黄绿橙红随着脚步沙沙作响。银杏的黄叶，一半在树梢翩翩欲坠，一半纷扬地洒满树下的麦冬。绿地里有一棵小小的红枫，大概是这里植物中的另类，有大半年的时间，它像一朵红云稳稳地停在绿色边上。我觉得这树就像园中的一位先知，沉吟着思考生命最后该有的状态。

诗人西厍写道，每一张叶子都流淌或阻滞着/老杜的颠沛和易安的千古愁。的确，在线性的时间序列里，每一片真正感知春夏秋冬的叶子，都会忠实地记录一生的风霜雨雪，并以此为生命进行最后的着色。绿叶是彩叶的积蓄和酝酿，而彩叶则是绿叶的升华和涅槃，是生命华丽和雄浑的终章。

每一片叶子，都对应着一段人生。

自然之神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后的问题在于——我们能收获其中的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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