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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36期:第04版 憩心亭

花神山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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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云枝

三四十朵小黄花,从一个点飞溅出来。嫩黄的花瓣外翻,露出由四枚雄蕊簇拥的一枚雌蕊。黄色的花柄细细长长,参差伸展,合围成半个圆球,像节日天空里绽放的烟花。

“噗!噗!”花儿在绽开,“噗!噗!”花儿在干杯。密匝匝、挤挨挨的山茱萸花,在尚未展叶的枝头举杯庆贺,觥筹交错。春天,早早派遣山茱萸花拉开了贺春的庆典。

和璀璨“烟花”一起绽开的,是花朵的清香,这香也豪气,丝丝缕缕,爬上我的衣襟,爬满我的头发。视觉和味觉,便都有了早春山林的问候。

璀璨,是定睛一朵山茱萸花序时的感受,待我们真的走进沙窝的山茱萸林海时,感觉到的,只有无边的宁静与清爽。

山茱萸黑褐的虬枝横逸,花朵别致却细小,花儿的金黄被空气稀释,远观宛若黄纱,漂浮在林子上空。片片“黄纱”皴染了早春黛色的山腰,和山顶的白云应和,柔和清丽如一幅幅古典的水墨淡彩画。

正是一张静美如画的山茱萸花海图,从我的朋友圈诸多照片里跳脱出来,吸引我和友人专程赶来佛坪,和这里的山茱萸亲切会晤。

不由自主地向一株株山茱萸靠拢,让花朵与自己同框,朵朵金黄的烟花,照亮了眼眸,也照亮了心境。闭上眼睛,感受花香从不同方向袭来,感受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这一天,我与山茱萸间有了从未有过的亲密,它也感受到了我的放松,听到了我的呼吸。或许,还听见了我的心跳。

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把我们引向一场虔诚的祭祀大礼。

长角坝镇沙窝村的山茱萸园里,此刻,正举行一年一度的传统非遗活动:祭祀山茱萸。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是以事神致福。在佛坪人的心目中,山茱萸,就是他们的花神、树神。

山茱萸虽不是为观花而生,但它们站立在田间地头的风姿,慰藉了当地百姓;被蜜蜂采撷的甜蜜,也滋润了淳朴悠长的山中岁月。似乎可以这样说:金花如绣,灿若烟霞的十万亩山茱萸,让当地百姓享受到了“美丽经济”的红利。

太阳挂在树梢,早春的阳光闪烁着温暖迷离的色调。欢喜的锣鼓,叮咚在山茱萸林间小路上,撞倒了一串串鸟鸣。古装男女扮演的日、月、风、雨、雷、电等诸神,列队绕树游走,关照物候。视、听、光、影合力,拉开了祭祀的序幕。

悠扬的琴声裹挟着山茱萸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一群婀娜的茱萸花仙子开始了轻歌曼舞,林子里仙气飘飘。舞罢,在摆有祭品的香案前,主持祭祀的老者行礼后宣读祭文,用佛坪方言对山茱萸献上感恩。我听懂了大意。最后,他祈祷脚下的土地,从此风调、雨顺、年丰。

说山茱萸花海是一幅水墨画,不过是我站在一个游客的角度来度量和抒情的。在靠山吃山的庄户人眼里,房前屋后、山头坡脑上的树树黄花,是山里人的一季庄稼,是一年的收成,是他们的粮仓和钱袋,和关中农人眼里金黄的麦穗、黄澄澄的玉米,一模一样。

山茱萸给予这片土地的恩泽,委实由来已久。佛坪自然保护区的专家,也是作家的曹庆,站在一株高大的山茱萸树旁,为我们娓娓讲述了山茱萸和这片土地鲜为人知的渊源,她曾经参与了佛坪野生山茱萸的调查和科考。

2006年,科研人员在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始森林里深处,首次发现了大面积野生山茱萸群落。由于发现地处于保护区的核心区,以往的野外监测很难抵达,所以,那片古老的山茱萸林海,一直藏在“深闺”人未知。曹老师他们是在调查大熊猫产仔育幼的洞穴时,发现了这个宝藏。

在新店子河的罗圈湾、早阳坪和西河的夹湾以及大湾,居然默默地生长着五百多株山茱萸群落。这些古老的山茱萸,分为四处集中连片分布,每处均有上百株胸径60多厘米,树高20多米的大树穿插其中,树龄估计在1000岁以上。这真让人惊喜!这也是我所知道的,迄今为止我国发现的最古老的山茱萸群落。

这些古老的山茱萸群落,坐实了《名医别录》里关于“山茱萸生汉中山谷”的记载,为山茱萸的药理和药物学研究奠定了科学依据,也为进一步改良山茱萸的栽培品种,提供了保障。

想想看,现代作物都是经过人工改良的品种,一旦需求发生改变,或者气候发生改变,或者爆发病虫害,而那时,如果没有了野生原种救急,庄稼很可能就颗粒无收。大山深处这群珍稀的野生山茱萸原种,拥有造福于人类的潜质,是山茱萸育种业的保障和希望,因此无比珍贵。

徜徉在山茱萸花海里,友人情不自禁地吟出王维那首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茱萸诗。

恍惚间,一位翩翩少年颀长的身影缓缓而来,着布衣青衫,佩戴一束红果,从我身旁飘过。只一眼,我便被他孤独的眼神击中。他,是来京城长安谋取功名的王维,时年17岁,家住华山之东、黄河岸边的蒲州,对一个前来赶考的少年而言,繁华的长安城,只是他举目无亲的异乡。在王维的记忆里,那一年的自己,就是漂在京城里的一叶浮萍。

一晃,到了九九重阳节。王维忆起在家乡的时候,每逢重阳节,朋友们都要佩戴茱萸,相约去爬高高的山峰,而今年,爬山的朋友们里单单少了自己。怅惘中,王维登上京城的高处,遥望家乡,写下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千古名句。

这首流传久远,混合着淡淡乡愁的小诗,让无数人记住了一种植物的名字:茱萸。

“只是,这首诗里的茱萸,是吴茱萸,而非眼前的山茱萸哦。”我向好友竖起了大拇指,赞她触景生情,诗意阑珊,却也不失时机地给她科普了一种芳香植物:吴茱萸。

何以说它是吴茱萸?有诗有史为证。

来跻身京城大诗人的王维,晚年在自己的蓝田辋川庄园里,种植了大片茱萸,取名“茱萸沜”。一位经常和王维唱和的诗人裴迪,在深秋游览庄园后,写道:“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诗中,茱萸“飘香”,且气味足以与花椒和肉桂混淆。可见,王维庄园里的茱萸,只能是以气味著称的芸香科植物吴茱萸,而非闻起来几乎没有味道的山茱萸科植物山茱萸。我们常见的气味浓烈的花椒、橘子、柑橙、佛手、柠檬等,均来自芸香科。

再听听这句史籍:“俗尚九月九日谓上九,茱萸气烈,熟色赤,可折其房以插头,云辟恶气而御初寒。”注意,这里的关键词是“气烈”,同为成熟时果皮变红,只有吴茱萸气味浓烈,沾手后久久不散。你也知道,能够辟邪除虫的植物,像艾蒿、菖蒲、藿香、佩兰等等,均能散发出辛香浓烈的气味。

西安植物园老区,之前也有两株吴茱萸。秋天里,吴茱萸果实成熟后,会散发出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气息,那果子气味冲鼻,甚至有点辛躁。

分布在秦岭以南的芸香科植物吴茱萸,秋季的果实,由众多红色的小果合围成一个大型果序,顶在枝头,招摇而醒目。小果子在干燥后果皮会开裂,形如花椒。最重要的,这红果可以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正因如此,入药为“吴萸”的吴茱萸,被用作苦味健胃剂和镇痛剂,还被用做驱蛔虫的药。

吴茱萸浓烈的气味,在古人看来,自带“驱邪避祸”之功效:“悬茱萸于屋内,鬼畏不入也”“井上宜种茱萸,茱萸叶落水井中,有此水者无瘟病”“舍东种白杨、茱萸三根,增年益寿,除患害也”……所以,古人佩戴茱萸香袋、头上插茱萸避祸去邪,与人们端午节在门上悬挂艾蒿、菖蒲一样,都是利用花草强烈的气味,来驱瘴辟邪的。

“嗯,这样说来,重阳节古人佩戴在身上的茱萸,真的只能是吴茱萸。”好友听罢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一阵婉转的鸟鸣,让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山茱萸上。阳光在枝条间穿梭,有意无意的风,像个调皮的孩子,总想翻看每朵花的秘密。

山茱萸虽未进入王维的诗句,却不乏治病救人,安神保健的本领。

当时光的长河流入秋天,山茱萸花便藏在弧形叶脉的绿叶下,变成一粒粒红色的“珍珠”。这光鲜亮丽的果肉,其实是一味平补阴阳的中药,庄户人叫它“药枣”,果肉晒干后,就成了枣皮。

山茱萸一名,最早出现于《神农本草经》里,传说战国时期赵王患有颈椎病,发作起来颈痛难忍。一位姓朱的御医用一味中药煎汤给赵王喝,困扰赵王的病痛很快被解除。赵王问朱御医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答曰:山萸果。朱御医接着说,如若坚持服用该药,不单可治好颈椎病,还可安神健脑、清热明目。赵王听后大喜,遂坚持服用,效果果然如朱御医所言。于是,赵王命国人广种山萸。为表彰朱御医,遂将山萸更名为“山朱萸”。后来,山朱萸谐音为山茱萸流传下来。

一座座安静的房子,像一朵朵山茱萸花,生长在椒溪河畔。我们也像几只小小的蜜蜂,嘤嘤嗡嗡地穿行在一个个民居间,停驻在他们晾晒在院子里的枣皮、果核、腊肉和野菜前,讨论并感受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亲密关系。

一位翻晒枣皮的大娘说,熬粥时,加一把枣皮,便可改善家中老人眩晕、耳鸣还有腰膝酸痛。回家后我查阅了资料,发现历代名医中,用枣皮最为得心应手的人,当属河北籍名医张锡纯。他说,救脱之药,当以萸肉为第一。无论上脱、下脱、阴脱、阳脱,奄奄一息,危在目前者,急煎山萸肉90克服之,其脱即止。张锡纯还开辟了山茱萸的其他疗法,诸如用萸肉止腹痛、疗心悸、治虚痹腿痛等等。

看这山茱萸的果实,不仅滋补庄户人的生活,还滋补了他们的身体。有了山茱萸花的金黄,果的绯红,庄户人平淡的日子,便有了色彩,有了憧憬,有了富足和安然。

脚踩青山,头顶白云,山茱萸含露的花朵,也含住了春光。

梅特林克说,植物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存策略,常常诱导人类去做一些事情。想必,欣然绽放的山茱萸也是心满意足的,它用花果诱使人类帮自己立足,在肥沃的平地和一面面山坡上扎下根来,生存繁育;用滋补健体的果实,鼓励人类开荒种植,帮自己扩大生存疆域。

人与植物相处,一不小心,也会被植物利用呢。好在,在种植山茱萸这件事上,利用和被利用者都皆大欢喜。

很多时候,人与植物是可以各得其所,各取所需的。正因如此,山茱萸才会在愉悦的光芒里,竭力开花结果,并竭力把这种愉悦传递:蜜蜂嘤嗡在花朵上空,庄户人采摘山茱萸红果时,内心溢满了蜜。

风挟着金黄的花香入怀,我感觉山茱萸的亮堂与光彩,全都被我装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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