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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36期:第04版 憩心亭

向父亲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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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昌

父亲前几年住院,检查的结果是得了大疾。我们陪着父亲跑了不少大医院,医生对我们做子女的直言不讳,这个病啊,最坏3个月,最好6个月。医生又鼓励父亲说,老先生,要多吃、多睡觉,也要多运动。

生命的终结可以预见到月的时间,生命就是天数与小时,就是滴答的分钟与秒数。生命可数了,可数的日子是可数的过法。父亲回到家,开启了生命旅程的最后模式。按时吃饭、吃药、走路、睡觉。

父亲不可以吃任何油腻的东西了,这是医嘱。我想这件事情我来做。父亲为他的子女烧了大半生的饭,现在轮到子女为他做了。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中午有空就回家,傍晚是无条件回家。

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照例掀开桌上的饭食罩盖,看到父亲自己烧了些菜。满满的一大碗,里面有芹菜、荠菜、蓬蒿菜,分辨不出什么是主菜。绿色的菜叶已经焦黄。舀一汤匙吃,过咸了。荤菜是昨晚吃剩的清蒸鱼头,还有几片番薯、几根红萝卜,色泽暗淡,都是冷的。

我的心揪紧了。我一个星期中午去父亲家二三次,也叮嘱大妹、二妹中午抽时间去看望一下。我想把我的歉疚放在傍晚补回,所以我每晚回家做父亲的饭菜。下午4点还不到,我就和母亲讨论父亲的吃菜问题。5点30分后,三个姊妹全来了,我们的孩子们也隔三岔五地来看看,所以,几乎所有的晚上总是有一桌人吃饭。

一桌人,一桌菜。我上灶,母亲打下手,两个小时完成任务,当我们将饭食端到八仙桌上时,我们就喊父亲来吃饭,父亲就会颤巍巍地走过来。

父亲大概感觉到了这是一种幸福。母亲说,平日下午2点后,父亲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东兜兜西溜溜,不知道在想什么、忙什么,面孔一直板着。问他是不是要儿子来,父亲装作没听见。

我知道了,父亲现在是心口不一了。他的心底是希望我天天去的,只是不明说。

那晚饭后,我对父亲说:“你放心,如果不来,我会向你请假的。”

请假?父亲嘿嘿一笑:“不用的。”其实还是假客气。

“需要的。”我对他说,原则上我不会请假的。

父亲听懂了,脸上就开了一朵花,手挥舞起拐杖走了,留下一个移动的背影。

一段时间过后,父亲恢复了许多,拐杖不用了,声音响了。我们叮嘱父亲,喊话轻点,喊话是用力气的,力气也要省着用。父亲不听,照样拔挺喉咙,声如洪钟,就是叮嘱孙辈们不要和狗玩耍,也是声音洪亮的。

我后来真的请假了,要去浙江采风。我决定去,前一天晚上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爸爸,明晚我请假。”

父亲其实都知道了,说:“去吧,重要的,你姊妹们都在。”

我去了。第二天下午回上海后直奔父亲身边,父亲一脸惊异:“快的,快的!”

我计算了一下,从父亲生病到父亲远去天国,我向父亲一共请了三四次假。我感觉每一次请假都有点孩子的游戏成分,这种游戏快乐无限,父亲像是做了领导、当了首长,大手一挥:“去吧!”那声音洪亮而坚定。我回来后跑到他面前去销假,父亲满脸喜气,因为我说话算话了。

然而,饭食是留不住父亲的,6个月多12天,父亲还是走了,留下母亲一人。

我最小的妹妹从镇上搬回来与母亲一起住了,大妹和二妹依旧与往常一样,经常性地到老家报到,全家人都在一起,人多就热闹,热闹就能忘却苦恼,但自然生出个吃饭问题。

母亲说,你父亲许多事情没有做好,但有几件事情做得很好,所有的早饭,他烧到烧不动为止。现在呢,我也像父亲在的时候一样,每个傍晚去母亲那里,与母亲一起捡菜,说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也一起回忆父亲。我烧饭时,母亲拼命想在灶膛里烧火,有时我拒绝她,她就到菜园里去劳动;有时我同意,她就蹲在灶膛边烧火。连续高温那几天,母亲还要烧火。母亲知道热,但她情愿自己热也不愿意我热。

有时中午我回去,看到母亲只吃沙琪玛或者吃一碗面条。我想:一幢楼、一个人,一个人烧、一个人吃,不凄楚也孤独。突然想起王杰的歌《我》,其中“自己说给自己听”“自己带自己回家”的歌词又响在耳边,情景很相似。我对自己说,这晚饭,不应该让母亲一个人吃。

现在,到了下午3点半,妻子总是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出身汗去。”她是鼓励我去母亲那里烧饭。是的,在自己家里烧饭出一身汗,到母亲那里烧饭也是出一身汗,但总感觉这出汗的滋味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我想,这汗,近阶段是出对了地方。

其实,让我动情的是晚上吃饭的排场:桌子被搬到场地风口,饭菜全部端上四仙桌,我喊:“吃饭啦!”母亲坐下后,我们围着母亲开始盛饭,有说有笑。小妹妹说,我们小时候也是到场地里吃的。

场地里吃饭的感觉是爽气,但我有事的时候就会漏掉一起吃饭的机会。漏掉前,我要对母亲说实话:“妈,明晚,我要向您请个假。”

母亲一笑,回答说:“嗯嗯嗯。”她那语气,很像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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