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暮色里的碗

□曹春雷

暮色向晚，倦鸟归巢，牛羊回圈。山顶上的夕阳一点点坠下去，村里的炊烟一点点矮下来。

碗，就是在这时候出门的。去哪里？街上。大碗、小碗，蓝边的、白边的……群碗汇聚。这些碗，都是粗瓷的，看上去粗粗拉拉，像庄稼人那久经风霜的脸。

碗，当然是被端出来的。大人端大碗，小孩端小碗。也有孩子，小手捧着个大碗，碗面比他的脸都大，不用说，这孩子长得一定结实。碗里有菜，也有饭。

黄昏时，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不飘雪，不过于冷，村里人都端碗到街上来。“这习惯是从啥时开始的？”我曾经端着饭碗，到奎爷跟前蹲下，问，他放下手里的碗，捋了好一会儿胡子后，才含含糊糊说：“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的。”

男人们通常半蹲着，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女人们通常要找块石头，上面垫一块蒲墩，或者从家里直接带个马扎来，和邻人们，两人一伙、三个一群，面对面、头碰头，吃上一口饭，却说上半天话。男人的碗都快见底了，女人才下去小半碗。

喝酒的男人，还端一碗酒出来，大口喝酒，大口吃饭。也有两人或几个人凑到一起，碗碰地砰砰响。“喝？”“喝！”酒是粮食酒，若是在初冬，必定用热水温过，酒香袅袅而出，氤氲在街上。

有孩子闻到了，一个劲儿吸溜鼻子，然后挤过来，咧着嘴向大人笑。大人用筷子蘸一下酒，伸到孩子嘴里，这孩子很快就将脸皱成一个核桃，啊啊啊吐舌头，嚷嚷着“辣，辣”，大人们就笑。

那时，宝柱叔是光棍儿，自个儿做饭，手艺实在是差，孩子们是不会伸筷子到他碗里的。有一天，孩子们又越过他，他脸上挂不住，就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不知道啥样的菜好吃。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这菜里放了多少油。”然后，夹了一筷子，扔进身旁的池塘里，但菜落处，并没泛出多少油花花。大伙儿一阵哄笑声，宝柱叔讪讪地笑。

后来宝柱叔娶了媳妇，他碗里的饭，孩子们抢着夹。他装着样子护住碗，说：“不行不行。”脸上却是高兴的。

许多年后，我走进城市，捧着一个无形的碗，在城市讨生活。无数次在暮色里回到乡下，街上却是安静的，碗们都在自家的饭桌上。没人在街上吃饭了，但我总感觉我还是那个捧着粗瓷碗的孩子，走在那时的街上，从一个个饭碗里夹菜，自己的碗里，始终冒着尖，散发着百家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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