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缘

□李思纯

小城的明清老街很短，当中是一间茶室。一楼店堂显眼的位置悬挂着许许多多用线绑扎起来的茶宝，这些茶宝原本是用小柚子掏空，填茶做成，风干后只有橘子大小，个个褐色灯笼似的，满是灵气。店堂往里的原木货架上，码放了更多风干后的大柚子，同茶宝一样绑着线绳，勒成花瓣的形状，却因为个头大就没人叫它们茶宝了。

做柚子茶的那一对中年夫妇说来也是有故事的人。男子当年与女子在企鹅群里斗诗玩乐，打发单身汉大把的闲暇光阴，因为都是在婚姻里经历过跌宕起伏的人，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女子舍下亲族，像洞庭湖畔的一枚芽茶，飘飘摇摇千山万水地过来找他。两人白手起家，女子将祖传的柚子茶制茶手艺发扬光大，开了老街最有特色的店铺。男子内敛憨厚，负责完成从采茶到制茶一整套生产工序。女子健谈开朗，负责市场营销推广和打理店铺。两人性格互补，相得益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份千里迢迢追寻的爱情也日臻成熟，显出三生缘定举案齐眉该有的样子——恰如他们手中的上好柚子茶宝。选柚去瓤，填入自然好茶，再经过长时间的晾晒密储，发酵成一种醇美芬芳的味道。

两人以诗相会，以茶结缘，快乐踏实地经营自己营生之余，也将一种生活方式悄然浸润。

喝茶本是风雅的事。茶室开起来，线绳串起的小茶宝既是一道风景，也是迎客的引子。无数人好奇驻足，然后三五相邀，或品茶论道，或静安于一隅片刻闲适。古董似的柚子茶是开启慢时光的钥匙，在经年静置的韶光中它早已坚硬如石，最适合围炉烹茶。烹茶与等待的间歇，艺术介入茶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小城里两三个弄琴人、四五个摄友、六七个文人墨客算是茶室最先招揽来的茶人一族。他们是一个地方的文人雅士，但平日里各为稻粱谋，也不乏缘浅，相交甚少。夫妇俩把他们当成贵客，他们之间便日渐熟络起来。每当霓虹初起，总有几个相约，将茶席坐成夜色里无边的道场。一张深色曲木茶几，一铺风格讲究的茶席，几件琳琅美器。入茶席围坐，自有人手勤心热，捧柚子、执茶刀，灵巧一剜，将小块茶与陈皮一道入炉。时光的颜色顷刻间在沸水中浮现，黑褐、焦糖、醇红。虚空里，茶水交融，氤氲出袅然的样子，茶与陈皮裹挟的香气也呼之欲出。有人虔诚地等待一次纤手奉盏，有人在苦尽甘来的温暖茶汤里留恋叹惋。围着茶席的人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魏晋时代，个个斯文复苏，个个妙语连珠。茶烟缭绕间，一些细节悄然在茶人眼皮底下延展着宝贵的时光，淡定如莲的禅意在曲水流觞的轻音乐中悠然自现。

至此时，茶室的味蕾才刚刚打开，茶香复苏了茶人的艺术灵性，一场宏大叙事的开篇，这时候被他们以浪漫的句式娓娓道来。茶人中，有精通音律器乐的演奏家特地带了二胡，二胡的旋律总是带着一种忧沉沉的姿态，委婉若弱。演奏家一开弦，有时是《小城故事多》，有时是《赛马》，幽深一如思想者漫天泼墨，紧凑一如疾风骤雨万剑空鸣，人不由得跟随它凝神聚气。一曲罢了，又有人唱起民歌，声声亘古嘹亮。摄影者悄然离席，躬身于他们的角度，捕捉一个又一个被音律拉远扯近的灵魂。

茶人栖息在精神的桃花源，茶盏以一种肃穆的礼式靠近唇齿，试图让人微醺之时饮尽一腔故园清梦，落下一个生命之春的吻痕。

一芽一世界，一叶醒人心。品茶论道之后，曲终人散去。留给茶室夫妇的是经友情漫过的精神标地，是经艺术渲染过的一个有格调的舞台。做茶自古有“性相近，习相亲”之说，与茶相处久了，身上自然有茶的清雅之气；与茶客相处久了，之间水墨丹朱般的审美意象连同气质谈吐也有些被同化。他们与茶客之间也不再单单是生意的关系。微笑、屏息与矜持中，他们愈发感受到茶缘之于人的恩赐，因此制茶和泡茶更为精心。

醒春的芽茶屡屡在这样美好的时光中涅槃，混合着老街沉在年轮里的故事，温存有缘人。其实，人亦如芽茶，生活亦如茶道，人缘亦如茶缘。溯源本质，都珍视草木一生，都遵循自然大道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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