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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11期:第04版 憩心亭

时光缝补不了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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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琳

清明,这个被哀伤浸透的日子,如一场躲不开的宿约,裹挟着无尽的哀伤,如期而至。乘坐高铁返回老家途中,窗外,苍穹宛若被浓稠的悲戚晕染,细密的雨丝仿若扯不断的愁绪,悠悠洒落。

列车在轨道上疾驰,我把额头抵在窗上,失神地望向窗外摇曳的野草,思绪不由自主飘到了远方,那些摇曳的野草渐渐幻化成了医院里冰冷的输液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在病榻上苍白的面容、疲惫的眼神浮现眼前。我一直都伪装得很坚强,故作轻松地骗她:“妈,再坚持坚持,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出院后得忌口,可不能再吃甜食了。”母亲艰难地点点头,她总说渴,但医生嘱咐不能多喝水,只能用吸管浅尝辄止。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不知母亲早已心中有数,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从未喊过一声痛。那些透析后的深夜,被病痛啃噬骨头的她,究竟是如何熬过的?

接母亲回家的那天,她因疼痛想摘掉渗血的氧气管,我仍骗她:“医生说不能摘,过两天康复就能摘了。”或许母亲已预感到大限将至,为了不让我难过,还是轻轻点头,忍痛坚持,直至生命尽头,都没再碰过氧气管。

夜深了,列车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母亲苍白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似乎要把最后的温暖融入我未来的岁月。雨滴顺着窗玻璃滑下,仿佛一只蜗牛缓缓爬行,每一步都似在丈量着母爱的深度。随着铁轨的节奏,回忆仿佛一位说书老先生,在我的耳畔不疾不徐地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年幼时,夏日的夜晚,母亲总会手持一把陈旧的蒲扇坐在床边,一边挥动蒲扇,一边轻轻哼唱着童谣,蚊虫和炎热被驱赶得远远的,我在母亲的守护下酣然入睡,梦里尽是五彩斑斓的美好。

年少时,我身体孱弱,常喝中药,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完药,都会及时递来甜甜的糖。那是我小时候最爱的糖,它不是普通糖果的块状,而是如糖浆般黏稠的液体,那滋味仿若一勺春日花蜜,香甜在唇齿间悠悠回荡,所有的苦涩瞬间消失殆尽。如今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了。

学生时代,每一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母亲总会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默默地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在我的桌角,奶香瞬间弥漫整个房间,亦弥漫在我的心头。母亲用鼓励与疼爱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如同一束明亮的光,驱散了我心中的迷茫与疲惫,赋予我勇往直前的力量。

长大后,生活的琐碎与压力接踵而至。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母亲总会用质朴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为我排忧解难。她的怀抱,是这纷繁世界中最安全的避风港,无论外面的风雨多么猛烈,只要投入母亲的怀抱,我便能重拾勇气,再次启程。

列车依旧在黑夜中穿梭着,车厢里静谧无声,时间仿佛都已凝固。我的目光透过车窗,在无尽的黑暗中似乎窥见野草正攀着母亲的坟墓肆意生长,整座坟墓化作一张巨大的CT底片:松针恰似造影剂绘制的血管,布谷鸟的啼叫宛如光标,正在扫描我胸腔里那颗遗传自她的心脏。扫描结果无情地呈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谢,那些未曾兑现的承诺,如同一道道刻在心底的伤痕,在这寂静的夜晚被无限放大,刺痛着我的灵魂。

终于到家了。空气中似乎有母亲的味道。

依着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精心做了绿色的菜面。我提着饭盒,拐进潮湿的田埂。许是我踉跄的脚步声,惊扰了路旁的蒲公英,它们轻轻晃动着身躯,小心翼翼地为我让出一条通往母亲坟茔的小径。路边野草上的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向泥土,像母亲临终时,从眼角滑落、隐没于鬓间的泪。

轻轻供上亲手做的菜面,刹那间,菜面的浓绿仿佛漫过坟前的石砖,恍惚中看见母亲在那熟悉的厨房里,弯着腰,将翠绿的菠菜汁一点点揉进雪白的面团。在母亲的巧手下,案板上的面团渐渐变得葱郁,恰似四月飘飞的柳絮。供盘里菜面蒸腾的雾气渐渐洇湿了我的眼眶……

端来火盆,将锡箔叠的元宝、纸钱放入火盆点燃,青烟袅袅,缓缓浮现母亲在灯下为我缝制着衣裳。小时候的衣裳,都是母亲为我们亲手缝制的。母亲做的衣裳,不仅样式好看,穿在身上更是温暖又舒适。母亲为我织的毛衣,常被同学家长借去模仿,甚至有家长恳请母亲帮她们的孩子也织一件,母亲也总是微笑着应允。就连我表演节目的演出服,也出自母亲之手。再复杂的款式,母亲都能完美复刻,比买来的衣服更合身、更漂亮。家里所有的拖鞋,都是母亲用拆掉旧毛衣的线钩的。那些过时的毛衣,在母亲的巧手下,成了一双双精美别致的拖鞋。那年我的诗歌作品《故乡》获奖,颁奖晚会需上台朗诵,母亲连夜为我缝制了一件淡雅的旗袍,那晚的旗袍成了瞩目的焦点。只可惜后来去西安粗心落在出租车上,弄丢了……火苗舔舐着纸灰,“金元宝”在余烬中闪烁,像极了她为我缝制衣裳时,精心绣出的一朵朵绽放的花儿,每一个针脚上都飘着棉絮的香气,还有母亲疼爱的味道。

天空抛洒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水光漫过新坟旧冢,坟前的泥土都泛起浓浓的釉色,那是母爱的颜色吧。我如一尊凝固的雕塑,跪在母亲坟前,坟前石砖上摆放的照片,依旧定格着母亲那温暖熟悉的笑容,那是她留给我最珍贵的回忆。可如今,这笑容只能隔着冰冷的相框传递温度,我再也无法真切地依偎在她身旁,感受她掌心的温度,聆听她亲昵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相框,泪水砸落在坟前的泥土里,洇出一滩深色的印记,恰似我此刻千疮百孔的心。周遭的喧嚣与生机都成了模糊背景,唯有满心悲恸如汹涌的浪潮,将我彻底吞没。

风悄悄掠过,牵扯着我手腕间褪色的红绳。母亲曾说,红色能驱走一切煞气。这红绳上的结像极了母亲生前咳出的最后一滴血珠,悬在我的心头,凝结成了晶莹的思念。我咀嚼着时空褶皱里的记忆,每个记忆里都有一个思念的触手,封印着母亲的身影:她腌芥菜时,刀在案板上划过的光影;她熬粥时,冬夜小米在锅中翻滚的金光;她拆旧毛衣时,毛线在暮色中穿梭的弧线;她梳头时,梳子卡住白发迸出的静电火星,以及最后那次透析时,她的瞳孔逐渐扩散成浩瀚银河……

我将供盘里的菜面轻轻抖落进燃烧的锡箔纸堆中,火光刺痛瞳孔的刹那,锡箔元宝在青烟中渐渐蜷成灰烬。我忽然明白,死亡不过是春山埋下的一粒种子,而所有的思念,都是破土而出的永昼。

纸灰随着晚风飘散,化作点点星子。离开时,我似乎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缝纫机的踩踏声。或许,当槐花缀满枝头时,那些雪白的芬芳里定藏着母亲未用完的丝线,为春风量体裁衣,为她疼爱的儿女们,缝制最美的人间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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