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朵朵开

清明以后，谷雨之前，高原上沉睡了一冬的植物以太阳光照的倾斜度和日积温为指令，萌动、吐绿，继而花开。农人们以节气为参考基准，抖擞精神、清点农具、打理牲口，开始了年复一年的春耕。

世事轮回，日赶月，月催年，年复一年，山花、农人、土地、牲口、作物、物候又一次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这个时节，行走在高原上，沟壑之间，视觉的主色调依然是土黄色。山坡上零星点缀的杏花已褪去羞涩，如豌豆般大小的杏子披着毛茸茸的外衣，顶着一顶小红帽，沐浴着和煦温暖的阳光。公路旁杨柳新叶初展，迎风而舞，松柏因雨水的浸润显现出难得一见的浓绿。

车行驶在盘山道上，车窗外黄和绿两种颜色交替出现，一个弯道处一丛柠条正在用另一种奔放的黄色努力地吸引着飞虫和路人的眼球。柠条开花一串串，这种晋陕蒙荒漠和高原上常见的植物，开启了她一轮新的生命旅程。虽然它的花期短得只有一个礼拜左右，但黄灿灿的花朵蕴含着高原和荒漠特有的豪情，恰如农牧交界处的陕北汉子和姑娘谈对象般直入主题，爱就是爱，“柠条开花时间短，哥哥想妹妹吃不下饭”“柠条开花照心肝，这两天咱就订姻缘”，高亢的信天游一诉相思苦，一对对有情人来一代代人，一串串柠条花来一段段相思情。

车继续向前行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道梯田旁的几棵桃树用另一种热情挽留住了我，迎着粉红色的桃花，缓步靠近，唐伯虎豁达出世的那首“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在脑海中自然就蹦了出来。桃花不同于杏花，杏花含羞，有一种不施粉黛的自然美，恰似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桃花热烈奔放，娇艳妩媚，好比初为人妻的少妇。在漫天的黄土地里，桃花一开，大地的春情就泛滥开了，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中将人面、桃花、春风自然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桃色挑逗和引诱人的画面感极强。陕北人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千百年来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审美体系，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的颜色好似被外物固化，但女人们用另一种方式来装点苦闷的生活，这就是穿花衣。红色为基色，辅以粉黄绿蓝靛紫等各种色彩，女人们大花棉袄一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行走在沟壑间，天地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人动花颤而吸引，男人们驻足眺望，身心悸动。人与花逐渐消失在弯道上，男人们按捺住躁动的心，脚下的黄土地成了发泄情感的对象，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气蓬勃而出，与天地斗，其乐无群，壮哉！快哉！倘若时空穿梭，几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有一件姑娘也穿上一件大花衣衫，走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这种视觉冲击力可真是辣眼睛，画面的美感被彻底破坏了，人面桃花在不同的情景显现出别样的味道。

高原的桃花或一株独立，或三五株结伴，浓艳地开在山头、沟道。桃树可能并不是刻意种下的，只是某一天妇女精心打扮相约去镇里赶集，采买日常生活用具，恰巧有附近农人刚采摘下来的毛桃售卖，买上点在返程的路上当零嘴吃，既解渴又充饥，吃完的桃核随手扔在山坡和沟道里，黄风吹上几次，桃核被埋在黄土里。第二年春雨一下，桃树破土而出，不几年就长成了气候，有勤快的农人将好一点品种的桃枝嫁接到新长成的桃树上，桃树挂果后可自家食用，亦可在集市上售卖换点零钱，随手的无心之举，让桃树开启了一段奇幻的旅程。桃树耐寒、耐旱、适应性强的这种特点，正如黄土高原上的女人般，风吹不垮，日晒不怕，寒来暑往，在黄土地里刨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艳丽世界。

登高远眺，桃花掩映中，一人一牛一犁进入了视野里，牛吃力地拉着犁缓缓向前，农人手扶犁跟在牛后，铁犁像一把手术刀，割裂了大地，铁犁在黄土里反复来回，黄土外翻，提前撒在地表的农家肥被翻进了土里，埋藏在土地里的生机被释放了出来。人、土地、牲口在这一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这不禁会引发我们对这千百年来不断重复劳作的思考。传统的农作维系了天、地、人、万物千万年来形成的那种平衡，在长久的劳作过程中，人类开始逐渐掌握自然的基本规律，熟悉了作物的生长方式，顺天应时，适应自然和改造自然，以期满足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各种需求。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我们的祖先们发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人类文明由此诞生。工业革命以后，人和土地的关系愈发紧密，人不断向土地索取而同时又不去感受土地，土地带给人的那种满足感反而不如农业社会那么强烈，人与人的关系也因为生活生产方式的变化而悄然改变，维系中国传统社会这个精密复杂体系的农耕文化正在被大家遗忘，人与土地的情感联系被淡化了。农村、农民、农耕不再是社会的主角，待在高楼大厦里，脱离了土地、农作物、物候，人恍惚间也脱离了农耕伦理，传统农耕伦理受到了更多新的挑战，这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社会进步带给我们的损失。

山花朵朵开，遗世在人间。迎着春风，嗅着花香，抚今追昔，唏嘘不已。愿山花朵朵开，不负春风不负卿。刘波（神南矿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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