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窝酒

我不喝酒，闻不得酒味，但龙窝酒例外。

记得去年夏季，马河声先生领路，说是带我去一个我和他都应该去的地方。车一路颠簸，曲里拐弯地驰过即将麦黄的田野，把我领进一个酒厂，进门去，红色的墙壁扑眼而来，金色的字醒目而熟悉。三字曰：“龙窝酒”，贾平凹题。我当即与河声握手，河声大笑，彼此都属龙，故而默契，心照不宣。左右环顾，觉得不像个酒厂，倒酷似乡村的酿酒作坊。马河声说：“这样感觉，那就对了！”和一位其貌不扬、区区如我的先生握手，他似笑非笑，不热情却也不隔生，就好像隔壁阿二来串门，我的心不由就亲近了一分。我笑道：“你是厂长！”他回答：“我是赵明理！”当即亲近了三分。其后一来二去了多次，不知不觉中我敬重了这位其貌不扬的汉子。可以说，每去一次龙窝，我就敬他一分。今春又去，我已敬他十分有余了。

敬人，递而敬酒，敬龙窝酒，我也是不由自主吧。虽然对酒敬而远之，但我家确乎不缺龙窝酒，都是明理送的。先是送过我一桶散装的，我孝敬了岳父，岳父一生好酒。早年，我送过他老人家一瓶五粮液，他一闻说是假的，经过鉴定，果然是假的。老人家喝了龙窝酒，却啧啧不已，我的孝敬也就源源不断，都是龙窝酒，直到他过八十后不再喝白酒。我母亲三周年，明理悄然来家祭奠，过后才知道，过事喝的都是他送的龙窝酒。送了多少不知道，剩了两箱子，我妹夫说好喝，就自己珍藏了。他珍藏了酒，我则珍藏了明理的人品与人情。

我记得贾平凹过五十、六十寿，木南先生过五十、六十寿，其他许多文界好友过红白喜事，桌面上摆放的都是龙窝酒。我滴酒不沾，却喜见朋友们喝龙窝酒时那种神态和醉态，还真冲动过，想背过人去品上一口。我就不信了，酒就是酒，龙窝酒能是琼浆玉液吗？我请教过多人，终于领悟了龙窝酒之所以馋人，实与天时地利人和有关。天时，是酒逢其时、丰衣足食，国人饮酒蔚然成风。

龙窝酒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有美誉口碑存于民间，口口相授，人人赞叹，酒香飘溢，方圆几十里自是声名鹊起。得风气之先，又有地利之利，龙窝酒在赵明理手里华丽转身。名曰龙窝酒，龙窝有来历。清光绪年间，渭河滔滔流过，甘、涝二水跃出终南山，三股清流于此交欢，云盘桓处积潭，雨缠绵处多湾，云情雨意伴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自然而然。此处有一井，水幽幽如龙盘踞，非龙窝而何？龙卧福地，名副其实；五谷丰赡，一井甘甜。有智者就生灵感，不佳酿就是不敬天，龙窝酒的诞生真可谓天造地设一般。百年龙窝，龙窝百年，那口井至今尚在，足见得龙窝酒名不虚传。至于人和，想当然也能想出一二三。酒是人酿的，人的品格也就决定了酒的品格。与明理交往有年，感觉他就像龙窝酒一样，窖藏愈久，愈能品其醇。明理酿酒，一如做人；明理做人，一如酿酒。明心见性，知文达理，明理抱定的都是死理：酒是人喝的，人不只喝酒，更喝精气神；酒接地气，通龙脉，与农业传承不谋而合；酒一定要古法制曲，人工踩坯，入室发酵，曲和原料都是粮食，绝不酒精勾兑；人是吃五谷杂粮的，酒取五谷杂粮，才合乎天道。在明理心里，人道即天道。

每去龙窝，与明理一握间，我总恍惚，仿佛我是游子归来，归宗认“窝”来了。我总喜欢转悠，也总能转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那种感觉。偌大的龙窝越来越像世外桃源了，渐行渐远的农业社会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复活了。所到之处，看得见的不只是久违了的农具、农舍，还有农家那种简朴、安闲的回归、重塑；闻得见的不只是花香、酒香，更有一种耕读传家的书香、墨香、稻谷香。文化名士常来雅聚，在他们嘴里，龙窝酒还真成琼浆玉液了。

去年来龙窝参加一个读书会，遇见李星，一脸春色，不问便知，他喝酒了。早已不沾酒的他闻见酒香，居然开戒，一高杯品过，嘴咂得像老农吃蜂蜜，脸上居然现出酒窝——不，是龙窝！他说：“来龙窝不喝一口，那不是白来了吗？”明理始终跟在身后，笑眉笑眼眯成一条缝，那眉毛眼窝还真像龙窝！（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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