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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6期:第04版 憩心亭

说娘有泪

孙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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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单位的伙食办得是很好的,墙上贴有菜谱,见天都变换着花色品种。单位有补贴,一顿饭交一元钱,但我却不在那里用餐,每天中午都是到母亲那里吃饭。那间九十平方米的住房与我办公的地方仅隔一条马路,一抬脚就到了。我之所以这样做,一是母亲做的都是家常饭,吃着可口;二是家里安静,不像大食堂里闹哄哄的;三是每天利用吃饭的时候,可以和母亲说说话,吃完饭,也可以躺在母亲身边,香香地睡一会儿。

冬至那天,阳光暖洋洋的。我因有点事,晚回去了一会。在过马路的时候,碰上了一位同事。他问我:“吃了没有?”我说:“这就去老母亲那吃饺子,老母亲已打过两次电话了。”他听到了我说老母亲,并且知道我每天都能吃上老母亲做的饭,饭后还能躺在老母亲的身边休息,突然就掉下泪来。

这位同事是个段长,铁路点多线长,是分段管理的,无论管长管短,管线路、管机车、管信号、管供电的,都叫段长。火车轱辘二十四小时转着,车上拉着上千名旅客,那是不能出事的。所以,那些段长的压力都是蛮大的,特别是晚上,最害怕的就是电话铃响,电话铃一响,往往是一手接听电话,一手提裤子穿衣服,那是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的。下雨下雪的时候也一样,有的甚至是和衣而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个地方不通,一条铁路就都瘫痪了,谁能负起那么大的责任呀。

这位同事一边擦泪一边说,有娘的时候真幸福。他娘在世的时候,他也同我一样,每次回家都能吃上娘做的面条。他的老家在西府,西府的臊子面有名,他娘在村里做臊子面是拔头的,谁家过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娘去。那面条做得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说来也怪,每次他调的面与娘调出的面,那味道就差得远了。所以,每次吃面条的时候,他都是让娘给他调拌好。娘就说,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娃娃,离了娘就吃不成饭了。

我的同事家住在西安,但却在陕北的铁路上工作,往往一出去便一月半月回不来。那边的羊肉多,吃的都是羊肉面,一碗面半碗肉。那面条似乎都有膻腥味、油腻味,他吃不习惯。再说,陕北的风沙大,干沟土岭的,气候干燥,关中人在那边不适应。所以,压力一大,又吃不好,加之晒得黑黢黢的,回到家总是一付疲惫的样子。看到儿子又黑又瘦,一回来就躺在床上呼呼噜噜睡了,叫也叫不醒,娘就心疼。他的妻子也是铁路职工,三班倒,没黑没白的。儿子在上中学,娘要见天做三顿饭,又要收拾屋子,也是很累的。但我的同事一醒来,却见娘已将他的衣服洗了挂在阳台上,将他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放在过道上,面条擀好了摊在案板上,只要听见他起床了,娘就会打开炉灶烧水下面了。洗漱完毕,当他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门口,看着娘弓着身子捞面,并在那儿油盐酱醋调面拌面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湿润了,就会走过去,搂住娘的肩膀,一声一声叫着:我的娘呀,我的亲娘……

马路边人很少,虽然太阳暖洋洋的,但毕竟冬天的风像刀子似的刮着。在一棵枝条光秃的槐树下,我问这同事:“咱娘最近好吗?”不想这一问,我同事的泪又溢出了眼眶。他从裤兜里掏出卫生纸擦着,哽咽着说,我的娘……

他的娘是在七十岁那年病逝的。其实在此之前,娘只是身子胖些、血压高些,他每次回去,都要给娘买一堆降压药。那药是要见天吃的,一停下来,血压会更高的。娘也有腿疼病,那是因长年农村的劳累和风里雨里在地里干活,膝关节变形了,关节之间的粘膜没有了,走起路来骨头磨骨头,那疼真是钻心呀。他也想给娘做关节置换手术,那手术在技术上是成熟的,只是要将膝关节打开,在中间加一层合金软板,许多老年人都做好了,也能丢开拐杖走路了。娘问那得花多少钱?他说,进口的要六七万,国产的便宜些,大概要花两三万。娘就说,我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花钱倒不是个啥事,你也不缺那几个钱,但娘还是觉得要把钱留给孙子出国用。再说,娘也怕受那罪,把骨关节切开加个铁板,想起来就咯嘣咯嘣难受,娘也不想挨那一刀了,想着还是身体浑全着好。拗不过娘的心思,我的同事就给娘买止疼药,那药也是要见天吃的,一天不吃娘就疼得走不成路。但那止疼药吃多了,却伤到了胃,心口像堵了一块砖头,总是不想吃饭。所以,该一天吃两次的药,娘就只吃一次,就那样两头兼顾着。

但万万没有想到,娘是因为心脏病而去的。此前,娘也说过,有时觉得心慌,晚上也做梦,像有磨盘压在胸口,气憋得喘上不来,手脚也麻木得动不了,夜里就喊呀叫呀,但害怕影响了媳妇和孙子,声音总是压得低低的。但梦醒了,过了那一阵子,又像个好人似的,又系上围裙,持了拖把,一会收拾这,一会拾掇那,手脚总是不闲的。有时,一个人在屋里憋闷,娘还下楼走走,虽然是罗圈着腿,一摇一摆的,但娘说,人总不能老关在笼子里,像蹲监狱似的,还是要到外面活动活动。娘是忍受着疼痛坚持活动的,上下楼都是双手抱着楼梯,一脚一脚抬着挪移。

有一次,我的同事回来,看见娘在楼前的树下乘凉,娘眯缝着眼睛也看见了他,那喜出望外的眼神如阳光一样闪亮。娘拄着拐杖,摇晃着要站起来,他紧赶走过去扶了娘。在上楼梯时,看见娘双手扒扶着楼梯挪脚的艰难,他一把将娘的身子扳过来,蹲下来要背娘上楼。娘拍着他的肩膀说,儿呀,我还能行,我还能行。但他坚持蹲在那里不起来。娘拗不过他,就爬在儿子的背上。那一次,他感到了娘的心跳,也感到有泪水顺着他的脖子流。

也是有一个月未回来了,娘看到了他的憔悴,也看到他有些沮丧的样子。那天夜里,躺在娘的身边,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对娘说:娘呀,儿不争气,儿受处分了。

那是因为一次下穿铁路的施工。那地方是一片庄稼地,两边的封闭网一封堵,农民来回不方便,就用钳子破网横行铁道了。陕北的煤气油多,那条铁路忙,列车密度大。再说,火车见人刹车也得八百米,就发生了火车撞牛撞人的事。修涵洞要两边开挖,要把铁路棚架起来,将预制的水泥箱涵顶进去。可在开挖时,挖断了电缆线,信号和通信中断了。那么一条铁路,信号是眼睛,通信是耳朵,这电缆一挖断,铁路就成了瞎子聋子,得有多少火车都要停开或晚点。他是那段铁路的段长,心没有操到呀……他原以为这样给娘说了,心里会畅快些。但不想这一说,却给娘心里添堵了。娘一再说,你管着那么长的铁路,是不敢有一点闪失的,一出了闪失,我娃当不当官倒不算啥,咱是农村出身,官帽有也好,无官也一身轻,但人命关天,咱出不起事,也丢不起那个人呀。那一晚,他和娘絮絮叨叨的,唠磕了一夜。

不曾想,第二天一早,娘就要赶他走,说公家的事大,我娃管着那么大的世事,不敢在家呆了,火车在铁路上跑着,没人管不行呀。我的同事也是受了处分,心情不好,本来想着在家多陪陪娘,多陪陪妻子孩子,也想多休息休息,就说:娘,你放心吧,世上的人多着哩,离了谁都能行。但娘就是不肯。等她吃了那碗臊子面,娘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娘几乎是推着他说,我娃赶紧走,赶紧走,不敢耽误了国家的事。就这样,他被娘推出了门外。他家住在五楼,当他回头向窗户上看的时候,那个满头白发的亲娘也正在看着他。

我们在马路边那棵光秃的槐树下说得久了,母亲在家也等得久了,再次给我打电话了。母亲在那头说,饺子都下好了,放凉了,怎么还不回来?这时,我的同事似乎才想到我还没有吃饭哩,就催促我回家,说别让老人等得太久了。也是多年不见了,我就邀请说,今天是冬至,到我家吃点饺子吧,那是母亲亲手包的。他是来西安开会的,在食堂已吃过饺子了。但一听到是母亲亲手包的饺子,并且我的母亲已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他就想去看看母亲,也想尝尝那久违了的味道。

进得门来,见到了母亲,我的同事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娘,他一直握着母亲的手,一声一声地叫着娘,叫着叫着又流泪了。母亲就问,你娘身体还好吧?可这一问,他竟抱着母亲哭了。他拍着母亲的肩膀,泣不成声地叫着娘,娘,娘……

我的同事是个孝子。他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连声说:香、香、香,这馅就是我娘和的馅,这饺子就是我娘包的味道。但从那年冬至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再没有吃过娘包的饺子了。他说,那年冬天,陕北冻得哈气都结冰,钢轨一冻就缩了脆了,容易断轨。偏偏那一阵,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铁路上是半军事化管理,都是以雨以雪为令的。加之有个大领导要添乘来陕北检查工作,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点眼药呀。可也是在那年冬天,天一冷,母亲的腿疼自不必说,胃疼自不必说,血压高也自不必说,怎么心脏就大面积梗阻了。从那次给娘说了受处分的事,娘心里就加负担了。在楼下晒太阳时,也不说儿子的事了。人家问到儿子时,娘就像自己做了错事,总是找话头岔开。加之儿子总回不来,媳妇黑白三班倒,都顾不上孩子的学习,她一个农村老太婆又鼓不上劲。那孩子学习赶不上,也就气馁了,放羊了,一放学就钻到游戏里……

儿子的工作叫她纠结,孙子的学习叫她纠结,娘就半夜半夜地睡不好觉。有一次,她看楼下有卖古董的,东东西西摆了一河滩,就买了一尊佛像和一个香炉,也缝了一个布垫,每天晚上就烧香磕头,屋子里弥漫了烟雾。媳妇是个爱干净的人,也闻不得那廉价香烛的气味,就劝婆婆别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但娘知道,请佛容易送佛难,扔了怕落不敬,不扔吧又不知该放到哪里是好,心情就更加沉重了。加之有一次腿疼得厉害,看见楼下有个妇女在卖药,其实就是一把一把的干草。但那妇女能说会道,说这药草能治腰腿疼,只要熬着洗上几次,腰腿就不疼了,灵验得很。周围也围了一圈人,都说这药对症管用,她们原来腿疼得也走不成路,泡洗了几天就泡洗好了,而且咚咚咚地走着让娘看。娘不知道那是药托,娘又怎能知道,那些看起来光鲜体面的妇女会是骗子呢?就上前问了价格,一捆三百元。娘说太贵了,转身要走。可那妇女又说,贵了才治病哩,你的腿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了,你花了多少钱呀。娘觉得也是这么个理,过去钱花了一河滩,也没止住腿疼。这中草药也不伤胃,人家都说好,都把疼止住了,把病根除了,咱就咬牙买吧。就这样,娘将那几捆药草提回来了。而熬了泡了洗了,那腿疼病却一点都没有减轻。也是气不打一处吧,娘撑不住了,病倒了,下不了床了。

娘这一倒下,孙子的饭没人做了,孩子在外面买着吃,还要给她买了端回来。媳妇要请假侍候娘,娘不允许;媳妇要雇保姆来,娘也不答应;媳妇要告诉儿子娘病了的事,娘也拉着媳妇不让打电话。就这样,娘坚持着要自己撑着起来,总想着自己没大病,还能行。可在娘挣扎着坐起来,又挣扎着下床的时候,一头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同事得知娘病重,心急如火,本想立即请假往回赶。可大雪下个不停,大领导又要添乘来了,作为一段之长,要保安全保畅通,怎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双膝跪在风雪漫卷的铁路上,我的同事含泪向天:娘,你坚持着,坚持住,等儿回来,等儿回来。而等他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娘已经躺在冰冷的太平间了。在那个漆黑的冬至的夜晚,他一个人点了一根蜡烛,守候在娘的身边。他握着娘的手,他抚着娘的脸,他亲吻着娘的额头:我的娘呀,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你怎么不给儿留句话。忠孝不能两全呀,儿不孝呀,儿对不住娘……

哦,这一天,原来是同事母亲的忌日啊。

吃完饭,又聊了一会天,我的同事起身要走了。他说,他下午还要赶回陕北,有重要的会议精神要传达。临走时,他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母亲手里,母亲当然是不会要的。但这位同事却动情地说:十年了,我想给娘钱,但我没有娘。今天,我又见到了娘呀,我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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