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一位朋友跟我讲自己亲身经历的事——

多年前我离家去外地上学，一个我喜欢的女孩给我写了一封信，托我一位好朋友转交我，但是信被我的好朋友给压下了——他自作主张，认为我俩的差距将越来越大，不应该让这份感情接续下去，我应该好好学习，让自己有一个更加明亮的人生。此后我和那个女孩再没有过任何交集。我的好朋友和那个女孩都住在一座小镇上，我虽然此后很多次去过那个小镇，但从来没见过她，我和好朋友在一起，也都对那个女孩避而不谈——好像都忘了世界上曾经有这么回事。我和朋友为他这段人生小插曲感慨不已。在他看来，多少有几分遗憾：在一个青春少年心里，那份朦胧而没有目的的情感，实在是太奇妙了。当然它也是脆弱的，一封不能寄达的信，也会打碎它。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单纯美好的时代：见字，如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心脏，你触摸着信笺，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也许那是多少个夜晚的心跳凝结而成，也许那只是一秒钟的怦然心动。

见面不易，于是见字。我因此喜欢上了写作这件事，在我看来，有人见到我写下的字句，就如同见到了我的面，就如同看到我的表情和眼神。在过去的很多时代，人和人是借助书写下来的字句，来达到心领神会的，这件事可能是人类最重要的一项发明。鲤鱼肚子里的一片信笺，大雁脚丫子上的一封书信，还有顺水漂流的一片红色的树叶，有人把几句话写在叶片上……越过宽阔无边的空间，到达另一个人的手中。这些事充满了偶然性和神秘感，已经超越了我们的凡俗生活：一切因此而被赋予了戏剧和传奇的味道。

信手稿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也许只是在青春少年时代，我所有的孤独沉思和热情的想象，都落在一张粗糙的纸上，那可能是我向一个不存在的人讲述一些不存在的故事；那也可能是我向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倾诉的一段衷肠，或者我很干脆地把我想对某个人说的话全都告诉他……大概是十五岁时，我在一卷农村人用来做包装纸的草纸上，写下了我人生的第一本书。用了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我每晚趴在桌子上的一盏油灯下书写：仿佛沉浸到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当中，但我选择的方式，是对我熟悉的某个人说话，我采用了书写这种形式，写下了我生活中的记忆、所见所闻所感、我周围的人和事……这就好像我在跟一个隔了八千里路或者三百年时光的人说话：见字，如面。

我写下的这卷书再也找不到了，过了好些年，我甚至记忆模糊，记不清我曾经是这样开始写作的。某一次静坐在一盏灯下，面对桌上一页白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写过这么一卷书。我努力回想这本书的下落，甚至能记得它的模样，我写下的几十上百张纸，被我用妈妈的缝衣针装订起来……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它下落不明，像是一卷天书，来无踪去无影，仿佛世间压根儿就不曾有过。

某些时刻它突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像是一个个的特写镜头：粗糙的书卷，充满颗粒的页面，我用粗大的笔迹写下的一个个的字……它带着某种醉人的气息，摆放在我面前。我怀疑这书卷被我送给了一个我心仪的女孩子，她很可能随手丢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最后，这些纸被当垃圾扔掉了……除了她，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隐私，对我来说，这是一件私人礼物。我忘了我写了些什么，但我永远能记得我用书信的方式写下了这本书，就像和一个人说话。它有着特别的意义：见字，如面。

我想起那位朋友讲的故事。不见面，可以见字；不见字，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写作，实在可以说是一场单相思。可能世界上并没有谁在乎你写下的这些字，但你依然充满热情地在纸上漫游。孤独的影子，落在时光的书页上，变成了一抹淡淡的永恒。这是一些有温度有心跳的微笑生命，它有着你的气息和眼神，它带着你的心率和脉搏……这封你写给陌生人的信，在阅读中复活了，依然是见字，如面。那封被扣压了的信，是悲哀的，所以我的那位朋友感觉十分遗憾，因为这些字就像永不见天日的上古神书，永远没有人触摸到它们的神秘气息……那个女孩子某一刻的心跳，变成了永远消失的余音，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一个淡淡的痕。

世间永远有一些落在纸上的字句，你见与不见，它都曾经在那里。你读与不读，它都有它该有的气息和韵致、心跳和体温。我常常想起我十五岁时写过的那卷书，也许它永远都没有被我之外的人读过：它就像一抹时光中划过的光带，只是在一瞬间，没有人曾见过。当然，也许真有人读到，那是见字如面——在我们一生中，无数个瞬间中的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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