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与一头牛

□曹春雷

他不明白，爹咋就越来越倔了，倔得就像家里的那头牛。说起那牛，他更生气——和父亲的屡屡争吵，正是因为这牛。

这头老黑牛，老得不成样子，眼角总是有眵，走路颤颤悠悠，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一直想把牛卖掉，但爹不同意，任他把嘴皮子磨薄，爹就是不说话，只是抽烟，最后干蹦出俩字：“不卖！”

爹是从娘去世后才这样倔的。以前的爹总是笑呵呵的，娘去世后，爹的笑容像是被娘带走了。话也少了，但和牛说话却多了。他几次看到爹蹲在牛圈里，和牛絮叨着什么。

他想爹是一个人在家待久了才会这样。他怕这样的日子长了，爹的精神会出问题。所以他想让爹把牛卖了，把门关了，跟他到城里去生活。但爹说啥也不同意，不卖牛也不想进城。

他心疼爹，养牛太辛苦了，要割草，然后从地里用小车推回来，每天都要好几车。秋天时割得最多，以备冬天时喂。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人家在爹这个年纪，都含饴弄孙喝大茶，可爹倒好，整日气喘吁吁干大活。

有一次他回乡下，趁爹没在家，想偷偷牵牛去集市上卖了。但牵不住，别看牛老了，用牛角抵他的劲头还是有的。爹这时突然回来了，骂他。

他不知道爹养这牛干啥用，地早就不种了，已包给村里种粮的大户。牛老了，如果不早卖，重量越来越轻，而且卖不上价。他将这些理由讲给爹，爹一梗脖子，说：“谁说我要卖了，啥时候我也不卖！”

不卖，留着干啥呢？他看不懂爹。

他不懂爹为啥对牛那么好，给它捉虱子、刷毛，夏天最热的那些天，给它泼水洗澡。无论爹怎样精心伺候，牛还是越来越瘦，眵几乎要糊住了眼，总是趴着，站起来要费半天劲，还得爹在旁边喊着为它打气。

他看着这牛叹息：“哎，原本能卖万把块钱，如今大概三四千元也难卖了。”

那牛终究是死了。他回到村里，打算联系人将死牛卖了。但当他回家后，爹已经雇人将牛运到后园去，挖坑埋了。

他想冲爹发火，但终究没发。即便发火，牛也已经埋了。爹正蹲在后园里，吧嗒吧嗒抽烟，并不看他。面前是一片松软的新土。

他叹一声，转身离开时，猛然听到爹在喃喃自语，似乎一直在重复两个字，他仔细听，终于分辨出是：“莲芳”——那是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他想起来，母亲在世时，也对这头牛很上心，也是给它捉虱子、刷毛，也给它泼水洗澡，有时也和它说话。牛护着母亲。有次母亲牵牛去田野，有疯狗狂吠，作势要咬母亲，黑牛冲上去抵它。最后，狗悻悻地跑远了，牛的腿却被咬伤了。母亲去世时，黑牛趴在那里，听着哀乐，两天没吃草。

他终于明白父亲了。那牛，不仅仅是一头牛。

夜色渐浓，父亲还蹲在那里，烟锅一明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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