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当世颜真卿

现代许多人对颜真卿的认知，仅止步于字帖里的书法大家。近来读《旧唐书》颜真卿传，却发现三千多字里，关于他书法的描述只有寥寥三字：尤工书。他的书法名扬后世，正是因其笔墨之中的大唐风度，圆劲葳蕤、雄健端庄。而他所处的时代，唐代由盛转衰，盛唐无可挽回地远去，如同河水无可挽回地奔流，颜真卿却如中流砥柱一般，真实可靠、直言敢谏，似从来不知随波逐流为何物。

颜真卿终其一生践行传统士大夫的“忠”“仁”二字，对皇帝忠君，对百姓仁爱。他性格刚正并且很有才华，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四十六岁任平原太守时，安史之乱爆发，河北二十四个郡，只有他和哥哥颜杲卿奋勇反抗。人常道君子有六艺，他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此外精研书法，文辞亦佳。太平年代，人们学他的实干；动乱年月，人们学他的忠勇；彷徨之时，不妨学学他的刚正；闲暇之时，不妨学学他的才情。但是最打动我的，还是他始终如一敢说真话的秉性。

他不怕得罪人，同时期几个有名的奸相都排斥他，甚至嫉恨他。开元年间，唐玄宗宠幸奸相杨国忠，颜真卿不愿阿附，被排斥，贬为平原太守。他与四处贿赂官员之后平步青云，甚至认杨贵妃为义母的安禄山形成了鲜明对比。唐代宗时，宰相元载结党营私，怕群臣奏报，便要求群臣进言时，都要先给他审查之后才能上奏。这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却没有人敢说，只有颜真卿上奏劝阻，言辞激切，敢言他人所不敢。颜真卿多次被贬外任地方官，他并不以为意。但奸相卢杞在做了宰相之后，忌惮他德高望重，希望能将他调离京城，他却为了制约卢杞，不愿离开京城，最终被卢杞陷害，被派往反贼李希烈营中宣召劝降。

他不怕死，死也要骂叛国贼。公元784年，颜真卿已经身陷反贼李希烈营中两年，李希烈称帝时，派使者问登帝位的仪式，颜真卿回答说：“老夫年近八十，曾掌管国家礼仪，只记得诸侯朝见皇帝的礼仪！”这句话足够严厉刚正，却也并无怨怼急切之意，正是他的风骨。八月，使者送来“诏书”称要杀他，他平静地接受了，却问使者是什么时候从长安来的，使者说：“从大梁来。”颜真卿怒骂：“原来是叛贼，怎敢称诏！”随后慷慨赴死。他死后半年，叛乱平定了，他捱过了种种威胁和逼迫，仍然没有屈服，就像他的哥哥颜杲卿一样，临死之前仍不忘大骂叛国贼。

他也会说谎，却是为了家国大义。安史之乱时，河北叛军攻下洛阳，派段子光送李憕、卢奕、蒋清的头到河北以示威慑。颜真卿骗各位将领说：“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都不是他们的。”然后腰斩段子光，把三颗头藏了起来。过了些时候，才亲自安葬哭祭他们。足可见他虽然刚正，却并不迂腐。

他怕孙子不好好学习，写出“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这样的诗句，苦口婆心劝勉孙辈，一片拳拳舐犊之心。

庄子曰：至人无己。颜真卿正是如此，在书法艺术上追求极致，在做人上也追求了极致。他的一生经历战争、离乱、皇帝的昏聩、政治的腐败，每一件都是巨大的考验和苦难。但这些苦难却没有一件能够打败他、改变他。当今社会，比起那些左右逢源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像他这样埋头做事、敢说真话的精神，显得愈发难能可贵，值得学习。

欧阳修说，颜公写的字就像忠臣烈士、有德君子，乍见觉得威严难以接近，看得越久，越觉可爱。或许这正是因为颜真卿本人就是这样一位刚正而又可爱的人。□张保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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