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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31期:第04版 憩心亭

一叶孤帆悬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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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鹏

因为编写《族亲履痕》家书,需要搜集一些有价值的家族史料,便放出话去。不久,三哥从老家岚皋打来电话,说四叔家里有一样东西,能证明我家祖辈确系清乾隆时期从湖北经水路迁居秦岭南麓,并在金州的黄洋河口留居过一段时间。我闻听后连说三个“好”,立即自西安启程,踏上返乡之路。

三哥手中的东西是一本老掉牙的线装书,纸质粗劣,色黄打卷,蝇头小楷的笔体,看上去训练有素,道行不浅。因日久时长,字迹大多模糊,却还能依稀辨出“黄冈”“汉口”“金州”“砖坪”等字样。还有一处记载的是与汉江水运有关的内容。毫无疑问,书中提到的这些地名,一定与先辈迁徙的路线有关。也就是说,当年我的祖辈确实曾与金州发生过某种联系。

取回该书途经安康的时候,我有意停留下来。我要好好看一看,这个昔日被称作金州,原以为与我毫无关系,到头来却与我真有些瓜葛的地方,到底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和解读它。

站在安康的水西门外,直面那条已流过无数世纪的汉江,一个曾经繁华的商埠码头,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幅幅迷离悠远的画面,闪过一帧帧色彩斑驳却印象清晰的镜头:

正午时分,宽阔的江面上缓缓飘来一艘帆船。临近江岸,白色的风帆徐徐落下。木船轻轻摇晃,江水拍打着码头。船身刚锚定,从船头跳下两个汉子,他们离开江边,一前一后,大摇大摆踏上河街的青石路面,在一处悬着“茶”字招幌的院门口停下,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撂给掌柜的大嫂,大大咧咧地在面朝江水的竹椅上坐下来。旋即,便有女僮奉上沏好的茶水。二人边喝边聊,说晓道河的桐油在汉口如何值钱,说岚皋的生漆、紫阳的茶叶在武昌如何抢手。洋洋得意的神情,表明这回他们是真的大赚了一把!

喝茶的两位汉子当中,有一位应该是我的祖太爷。但我不能确定。也不能确定他们是真赚了还是假赚了。因为明摆着的事实是,后来的后来,我降生在大巴山中一个名叫桐茅园的穷山沟里,与大富大贵毫不沾边。如果是真赚了,我想他们一定会选择在五里、恒口、汉阴川道平坝修建带马头墙的徽式大院,而不是逃难似的躲进巴山老林苟且偷生了。

根据当时风俗,可以想象,那天当晚,我那个刚从汉口归来赚了大钱的祖太爷,肯定没有立即回到江北或江南的家中,而是跟那个和他一起喝茶的伙计去南街的戏楼看大戏去了。戏是金州地界有名的汉调二黄,唱的是《琵琶词》抑或别的什么。看罢戏曲的祖太爷,一定又约了他的伙计一同去街头馆子咂了几两苞谷酒,吃了几碗浆水面,耍了几把川牌。心里高兴,借机庆贺庆贺,放松放松,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并无不妥。也或许,他们酒足饭饱之后,还借着酒劲,神神癫癫进了一趟赌场,散失了一大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铜钱,这就有点过分了——这话本不该撂在这里,让他人耻笑,但我不得不说。

大伯在世时曾讲过,先前,我们祖上确实风光过,风光的时候,放地租、请长工,娶大纳小、三房四房的气派事体都曾有过。后来败家,都是因为老先人不争气,得了贪赌的坏毛病。所以一提起这茬事,我就来气,气他们小富即安,胸无大志。若不是那样,现如今走在安康城里横竖硬气的,还能轮到东关开茶叶店的二顺子?

常言道:人的后颈窝,摸的到,看不到。本以为这辈子就撂在大山沟里再也出不来了,岂知1998年,我竟出乎意料地从巴山深处的岚皋县来到汉江岸边的安康市,并且是举家迁入,扎根落户,而非匆匆过客。晚上,定居在小北街的一条窄巷子里,白天工作的单位在水西门内的西大街口、新华书店的对面,距汉江南岸不足三百米。

在拥有安康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早早起床,经小北街登上临江的防洪大堤,沿着长长的江堤向东奔跑,去呼吸江岸清新的空气,拥抱属于我的那些个崭新的黎明。站在朝阳亭,遥望金灿灿的太阳从奠安塔尖冉冉升起,目睹汉江公园里花红叶绿、水西门外鹤拳剑影、翩翩白鹭伴淼淼汉江一路快活东去的迷人景象,总是心潮起伏,欲歌之蹈之——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祖辈当年没能抓住的那份福气,终于在这一刻被我牢牢抓住了。我想,从今以后,这江、这堤、这城、这太阳……就都是我的了,谁也别想从我的手中抢走!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与江堤相守仅仅一年之后,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过客的命运。2000年,我又不得不离开了安康,去一个更大的地方。这次的离开,与当初到来时有着同样的理由——都是因为工作调动。而这次离开后,也许真的就要永远离开了,其实,心中是有很多不舍的。

再次登上安康的城防大堤,我仿佛又看到了沉浸在时光深处的水西门码头,以及属于那个码头曾经鲜活水亮的半边街。江北的中渡台以及七里沟码头、东关码头,也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了,如今替它们讲话的是被霓虹灯点缀的汉江一桥、二桥、三桥、四桥。端午节龙舟竞渡的鼓声犹在耳边回响,黄昏里一江两岸的鱼香酒味尚在温情的小康烟火里延续,像江水一样绵延不断……

该离开了,但我还想带走点什么。不要汉江两岸崛起的高楼,也不要东西二关辣口的凉皮、爽胃的酸菜,更不必带走水西门外的老故事和汉调二黄演绎着的新传说。我一心想要的,是那一湾流动着的江水。在我关中少雨多霾的都市生活中,不能没有它的亲切关照!

对家族历史的认知,因为那个族谱的出现又更进了一步,应是一件喜事。但离开安康,却又将我陷入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让我返乡归来,隔着秦岭,一遍遍回想——回想安康的好模样,以及离开多年之后,我昔日的金州,如今是否依然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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