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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82期:第03版 百味

针脚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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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涛

我初见他时,他正端坐在巷口一隅,身侧放着他那具笨重而磨得发亮的补鞋机。那机器宛如蹲伏的沉默铁兽,又像一座小小的城堡,稳稳地驻扎在喧闹的路口。他手里紧握着一只裂了口的皮鞋,俯首下去,针尖穿透硬邦邦的皮料时,发出“嗒嗒”的轻响,好像细小的雨点落于青石板上。他全神贯注,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仿佛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又像在执拗地缝合着生活裂开的口子。

后来,我习惯把需要缝补的鞋送去。他的小摊成了巷口不变的风景,日日坐在那里,宛如时间刻下的印记。那台机器在他脚下发出单调而沉稳的“咔嗒”声,像是光阴疲惫又固执的呼吸;那缝纫针牵引着坚韧的尼龙线,在他手下如灵巧的银鱼般游走,在鞋面上留下细密而整齐的轨迹,那轨迹,竟也如他脸上被岁月之针缝补出的皱纹一般工整。岁月之手缝补着人面,而人则缝补着行走之路的磨损,两者无声相望,彼此竟都是对方命运的缝补匠。

风雨来了。城市的风雨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仿佛天空倾盆倒下冰凉的水,街上行人顿时仓皇奔逃。我隔着窗子望出去,巷口只有他一人未曾移动。他支起一把褪色而破旧的塑料布伞,伞骨在风里剧烈颤抖着,伞面被雨水猛烈敲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哀鸣。他蜷缩在伞下那片狭小空间里,依然固执地转动着补鞋机的手柄,雨水沿着伞沿滴落,砸在他脚边,洇湿了地面。雨幕冲刷着城市,也冲刷着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他在这天地苍茫的孤寂里,仿佛成了风暴中心一个不肯熄灭的微弱光点,那光点如此渺小,却针锋相对地抵抗着整个天空的倾泻。风雨之中,他孑然一身,却依旧固守着他方寸的营垒,像一尊雕塑,无声地阐述着人面对庞大世界时那份难以摧折的定力。

再后来,巷口那片位置骤然空了,仿佛他连同那笨重的机器一起被大地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青石路面干净得有些刺眼,只偶尔有几片落叶,被风驱赶着在那里徒劳地盘旋。我怔怔立着,手中那双旧鞋的鞋底早已磨穿,开口处如同无声的嘴巴张着。这鞋子仿佛也懂得人事,它无法再找到那双熟悉的手来弥合自己的创口,属于它的“医生”已消失在街巷深处。

风穿过空荡的巷口,似乎带来了某种细小的、金属敲击般的余音。那声音恍惚还在,却分明又消散于风里。

原来,即使是最坚固的针脚,也终难缝合住时间的无情流逝。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逝,不知落入了哪一片陌生的天空。唯有那双未曾补好的旧鞋,还静静搁在我的脚边,鞋口微张着,它张着嘴,却已永远无法再讲述那个修补匠的故事。巷口如今空荡荡的,但我每每走过,总觉得那台磨得发亮的补鞋机仿佛还在原地。那位老人低首缝补的姿态,竟已化成了城市记忆里一帧无法被雨水冲刷掉的沉默底片。

时光的针线永远向前穿刺,缝补着生活的破洞,也缝补着人心的创痕。我们丢失的,或许正是那笨拙的缝补机旁,那些微小而郑重其事的姿态,在万物速朽的喧嚣里,这些姿态曾如针脚般细密地告诉我们,有些东西,原本值得以一生的专注去轻轻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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