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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6期:第04版 憩心亭

沉甸甸的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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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失眠,半夜翻朋友圈,看到有人发一组图,一束束收割后的谷穗,一小把一小把,弯着沉甸甸的头颅靠墙排列。有粮食的香味隔屏而来,在心里“哦”了一声,又是新米上市的季节了。黄澄澄的小米,烧一锅水,用柴火锅煮,半小时后,糯香缭绕在村巷上空……

其实我家是种过一季谷子的。在北方,谷子专指小米。我家的八分自留地在后塬上,过去的好多年都是父亲在种。印象里,他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挑一担粪,爬一架山到后塬,他说,不信自己种的地打粮打不过别人,他不信种粮是农民的专利。我父亲是工人,我家是“一头沉”,为此他还给地里上过油渣。

一挑粪水挑到地里,回家天还不大亮,洗洗上班正好。那几年,我父亲和村人较劲,地里种的是麦子,他看麦苗的目光像看孩子,地里涝了旱了,麦苗的颜色淡了青了都牵动着他的心,他能看到麦苗的高兴与不高兴。种麦前有一段时间,下午刚吃完饭,他就换一双破胶鞋扛着一把圆头铁锨上了后塬,星期天,更是一整天都在我家后塬的八分自留地里翻地,那把圆头铁锨被他使得明光发亮,他回来的时候,铁锨在肩上像点着一盏瓦蓝的灯。

我母亲身体不好,也理所当然没操心过地里的事。但那一年她却不得不万分艰难地爬上后塬,给我家的地里撒谷种。那年我父亲出了事,被当作资本主义坏分子关在一处学习班里,我妹妹刚刚半岁,还在襁褓中。要命的是母亲没有奶水喂她,买炼乳又没钱——父亲的工资也停发了。

让母亲种地,实为赶鸭子上架。后塬是旱原,凭天吃饭,她能爬上去把谷种撒到地里,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别提还要除草施肥。我记得母亲总共就锄过一回地,那年雨水好,那块地有前几年父亲施肥的底子,到了秋天,谷穗竟然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终于,可以收割了。

我们没有力气收,母亲就拿了把剪子,一个面口袋,只剪谷穗。那些谷穗被母亲收回来,一小把一小把地结在一起,靠墙而立,挑着好太阳晒干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夜里一觉睡醒,看到母亲还拿着洗衣的棒槌在地上忙活。她取一把谷穗,用棒槌敲打,又取一把……八分地里的谷穗被她一棒槌一棒槌地敲了出来,然后跪在地上,又簸又筛,弄干净了,背到几里外的地方碾。

母亲力气小,每次最多背二十斤,而且一去就得好几个钟头。碾了米回来,大汗淋漓,头发粘在前额上,一进门,“咚”地一声扔下米口袋,人就“哎哟”一声瘫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每次都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家用的是风箱,锅是烧柴的大铁锅。每天早上,母亲最重要的事就是给铁锅里添半锅水,淘大半碗金黄的小米下进去煮小米稀饭。母亲拿碗,一碗一碗地撇米油,也就是清米汤。一连撇三大碗,不能带小米,那样会把还不会吃饭的妹妹卡住。这些米油就是我妹妹一天的口粮。

一碗米油晾到半温,母亲万分小心地拉开抽屉,给米油里放一勺白糖,抱起小妹,一勺勺喂她。那时候,她看着小妹大口大口吞咽,脸上带着笑,如释重负地叹一句,“这娃饿不死了。”

但这白糖并不常有,它是用我家唯一下蛋的那只小黑母鸡生的鸡蛋卖了换来的。小黑鸡只有一捧大小,瘦得像柴一样,但它却像个下蛋机器,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它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蛋,那些蛋都是藏在哪儿的?只过了一晚上,它就又生出一只又白又亮的鸡蛋来。有时我想,它是否把它白天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变成鸡蛋生了出来?也或者,它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的天使?

尽管小黑鸡如此努力,依然供不上小妹的用度。卖鸡蛋是我的事,让我非常难堪的是,我们几乎从未攒够能卖一块钱的鸡蛋,总是四五只的时候,我就得用碗端着拿到街上去。我才几岁,压根不会跟人搞价,本来算好的卖了鸡蛋能给妹妹买回半斤白糖的,被人三讨两还的就不够了,去买白糖时又被食品公司的阿姨冷嘲热讽,常常是抹着泪水回家。

到了一岁半,妹妹学会说话,说的最多的一句是:“我窝(喝)呀”!由于一直喝米油,她长了一个大肚皮,上小学报名的时候,露着肚腩,肚子上像扣了个小锅锅,直到读初中,她的腰围都比同龄的女孩子要大。那时谁又能想到,她会出落成今天近一米七的大长腿美女呢?

我家唯一种过的那季谷子救了妹妹的命,也让我们全家从最困难的日子走了出来。沉甸甸的谷穗,黄澄澄的新米,今晚当我看到这样的图片,耳边就响起了母亲用棒槌敲打谷穗时的声音。她的头发上粘着谷糠,整个人沉默而又疲惫,那情景仿佛昨天才发生过。其实,母亲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因了这些图片,在这个初冬的夜里,母亲从天国又回到了我身边,带着一圈朦胧的光晕,疼痛而又温暖。(刘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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