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妙”

□郭华丽

春风还在料峭的春天里闪躲时，母亲就说，今年春上去挖些黄花妙，晾干后留着泡水喝。

曾听年过七十的母亲说起过黄花妙：在“三年自然灾害”里，黄花妙都叫人吃绝种了。野花、野菜、榆树皮、观音土……只要能吃到嘴里的，都搜寻来填肚子了，整天饿得难受。就是饿成那个样子，地里的白萝卜、大白菜、豌豆角都长得好好的，没一个人去动它们。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因为那是大集体的，是集体的也就是国家的……曾经出自母亲口里的黄花妙，不是我们眼里盛大春天的一场花事，是一段苦难又关乎气节的记忆。

其实，相对于“蒲公英”这个名字，我更喜欢从小就叫的“黄花妙”。乡下人的语言也不都是沾着泥土腥气的朴拙，就像这黄花妙，更透着“色、形、意”的意趣和禅味。“黄花”简洁、质朴地道出了它的颜色和属性。一个“妙”字意无穷，有色泽、身姿的曼妙；有清热解火，利肝明目的妙用；有心无挂碍，风起而行，风静而安的妙心；亦是对寻梦天涯不羁灵魂的妙语……

母亲要寻得黄花妙来泡水喝，是忆起曾如花样的青春岁月，是念起黄花妙曾对辘辘饥肠的安慰，还是想要用这自然之性灵抗拒生命之式微，还是眼见浮躁世事，感叹人心不古？关于吃，我还记得母亲说：在六七十年代，没有谁抱怨啥不好吃，那样不仅会遭到别人的攻击，更是犯了政治错误……作为家庭妇女的母亲把吃同政治联系在一起，让我诧异。但我还是从母亲的话语里听出了她内心的执著和敬畏。四十年代出生不轻易示爱的他们，自有他们朴素的道德观、政治观，这不能轻易定论对错的观念里，是对国家真诚、无忌的热爱。

挖回家的黄花妙，洗干净后就是我们餐桌上的一盘凉菜。青翠的叶子，艳黄的花朵，青里透红的花茎，调上白醋、蒜泥、花椒水、姜葱末、盐，自然之味在舌尖缓缓盛放。余下的，母亲会放在笼屉里蒸几分钟后放在竹筛里晾晒，晾晒的时候一定不要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母亲说，这样晾晒后的黄花妙不仅会有竹子的味道，还不会被阳光晒伤，并且可以保持自己的韧性与鲜味。这周一来，每天早上我就泡上几株晾干的黄花妙，一口喝下去，似阳光、似竹子、似雨水、似露珠、似风、似云霞的味道在我体内丝丝氲散……

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姐姐们一起在春天里挖野菜暖洋洋的味道。想起看着在风里、在自己的吹送里飘散的蒲公英的种子，心里雀跃的向往。总有一天，我也会和它们一样去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再也不用守着妈妈、守着菜地、守着猪、守着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灶洞等饭熟了。成年之后，读了余光中的“当喷射机忽然远离跑到，一刹那告别地面又告别中国，一柄冰冷的手术刀，便向岁月的伤口猝然切入，灵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飞向四方，再拔出刀时，已是另一个人了……”时，却在小时候的向往里读出了凌驾于地理距离之上的飘零感。

不经意间，就恍然明白，原来我是喜欢生命与生命如此之近，喜欢生活的平庸和激烈，喜欢生命的未知和新生，就如我对春天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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