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凉

夏天的阳光总是太热情，太阳跌下山，村头巷尾，固定歇身的石凳，一摸，还热得像刚出炉的山芋。

月亮爬上树梢，半条街的男人端着碗，吧嗒吧嗒晃到沟边，一人屁股下一个石凳。沟里风爽，嘴里话稠，碗空了，还不想回家，天南地北，继续唠。

妈永远是家里最忙的那个人。把碗洗静了，猪肚子喂圆了，就吆喝我去洗澡。爹不用妈“下圣旨”，自觉抱了艾草，钻屋里熏蚊子，没听见蚊子喊“投降”，倒传来他自己“咳咳咳”。等外面人声吵杂，我挣扎着从水缸爬出来，爹也披着衣服往外走，妈的大嗓门在身后撵：“看你俩跑多快，咚咚咚，擂大鼓呀。”

一台小电视，威风凛凛蹲在队长家门口。周围树上爬的是小孩子，门前空地上站的是老大人。哥哥姐姐们不稀罕这口，她们喜欢去大路上溜达，说他们那个年龄才有的隐密话题。

热气散了，电视也完了，男人相约去窑洞睡觉，我便央求妈去平房上乘凉。

平房，有平无房，不过两根柱子一面墙。房顶材料，是爹花几个晚上，用棉花杆编的，上头一层泥巴一层水泥。妈担心我在上面蹦跳会把它压塌，絮絮叨叨：“乖，下脚轻点呀。”爹妈轻声说着庄稼呀收成呀，很快就剩妈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因为我爹，睡着了。

我瞪着眼。远处小河在歌唱，头顶星星在窥探，这么美的夜晚，咋能睡着呢？

妈也睡不着，她不停摇着扇子为我赶蚊子。听见爹呼噜声妈会说：“看看，你爹多会享福，蚊子从来不咬他！“=”我好奇问为啥，妈说：“他像煤球，又黑又硬，蚊子费半天劲，也啃不动啊。”我信以为真，恨不能马上也长出和爹一样黑亮亮的皮肤，这样一家都可以安稳地进入梦乡。

隔壁二婶一家也在平房上乘凉。二婶教我们儿歌：“板凳板凳摞摞，里面坐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面坐个奶奶……”我妈出谜语：“白天低拉着，夜里嘎巴着。”堂哥说是吃的，堂姐说是玩的。猜了好久都没猜着，妈说：“笨蛋，是门搭呀！夜里家家锁大门是不是嘎巴响？”我们恍然大悟，锁大门是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子家从不操心，哪能猜得到呢。

后半夜风婆累了，蚊子在夜的舞台卖力合唱，唱就唱，还咬胳膊啃腿，咬就咬，还咬一口换一个地方。我像鲁迅先生那样“全身裹紧被单，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妈担心我受凉，摇醒我一起回屋睡觉。被艾草熏过的瓦屋，凉凉的、香香的，我一觉能睡到大天亮。

等长大一些，就不肯上平房乘凉了，小伙伴等着我去耍呢。耍到村里狗都睡着了，才恋恋不舍回家。

如今睡在空调房里，见不到蚊子，出不了臭汗，却总睡不踏实，于是，一次次回到老家。土房成了砖房，再也不能把身子贴在上面，感受泥土带来的踏实，清凉。

无意抬头，看到一弯月亮。城市房屋越盖越高，农村住户越来越少，月奶奶呀，再也无人和你对视，你，可曾寂寞？

□邱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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