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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69期:第04版 百味

失声的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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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小倡

儿时,家门前有一片规模不大的树林。每当夜幕降临,我总忍不住朝林中张望,希望能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出其不意地闪现,将我吓得要么惊魂不定,要么失声哭喊。然后告诉大人,得到被加倍重视的机会,博取大人的同情、质疑与共鸣。然而,那片树林一直没有理睬我对它梦幻般的期待。在那段懵懂的岁月里,始终没有一桩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过。我对那片树林失望至极。

直到有一年秋天,母亲说我的脚又长了一码时,我才敢独自深入落叶飘飘的林间。像大人似的背着手踱起步来,兴奋而又紧张地穿行在树林中,目光机警,东张西望,步履缓慢。我的胆子就这样被月光下一片小小的树林豢养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敢于经常独自出去。

转眼就过了十一岁生日,我亲眼见证了林中树木变粗、变大、变老,在四季轮转中不断涂改姿颜。在一个柳絮纷飞的季节,一个长发披肩的流浪女孩,突然脏兮兮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那是一个被春山春水春花忽略了的疯姑娘。

尽管面目姣好,但衣衫褴褛,她痴呆地蹲在树下,一支口琴横在嘴边,模糊不清地吹着些叫不上名来的曲子。我立刻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厌恶,随手捡来泥巴瓦块,向她扔去,但她仍无动于衷。我的顽皮行动一连持续了三个晚上,疯姑娘却依旧泰然自若地吹着她的口琴。直到第四个晚上,气急败坏的我索性捡起一根木棍,壮着胆,悄悄摸到她背后,朝着她后背狠狠痛击,只听一声惨叫,疯姑娘跌跌撞撞地逃出树林。

我怀着胜利者的喜悦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可是次日一早,疯姑娘又在树林中出现了。

那是个飘着雾的清晨,我刚背好书包准备上学,横穿树林时正好碰上了在合欢树下吹口琴的疯姑娘。她将那支口琴横在嘴上,如痴如醉地吹着。

那一刻,她肮脏猥琐的仪态竟然变得那么优雅、飘逸,呆滞的眼神也异常灵动起来,自信又充满激情,仿佛在召唤逝去的记忆。我躲在树干后凝神望着她。吹到动情处,我依稀看到两粒晶莹泪花悄然挣脱了眼眶,划过她的双颊。那一刻,我感到惊奇,仿佛完全听懂了她的琴声,并从喑哑幽怨的琴声中探明了她的不幸遭遇。我顿时想起击在她身上的那根木棍和她惊恐的那声惨叫,年少无知的我脊梁上不由得沁出了冷汗,眼中已泪水涔涔……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精神失常的疯姑娘是否还活在世上,是否还记着那个将剧痛强加在她身上的小小少年。

苦命的灵魂呵,她本来是要向仁慈的树林寻求庇护的。然而,树林没有庇护她,月光没有庇护她,甚至连一个孩子也在试图将她逼上绝路。但是面对炎凉世态,这个走投无路的人为何还用颤抖的心弦将生命中最深的倾诉与呼唤,拱手献给伤害过她的岁月呢?

——多年以后,我常常这样追问自己。

时过境迁,那片树林早已被夷为平地,我也年近不惑。每次还乡,站在门口,我常会怀想起那片筑虹造梦的树林,常惦念起那个沦为乞丐的疯姑娘。那些熟悉的树木如逝去的亲人一样在梦中忽隐忽现,提醒我,要努力挺直自己的真诚与刚正,那因受伤而哽咽的琴声,也时常挟着悲怆悄无声息地掠过心头;教我要以赤子情怀,维护这个世界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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