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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26期:第04版 百味

内心那支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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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谛

这一阵,常神思常恍惚,易醒,多梦。凌晨4点应是酣睡的时段,却听见隔壁声乐研究所有人在晨练,狼似的舒啸吵醒了熟睡的逗宝儿,他哭着从床上站起来,手里突然捧起一支口琴,不闹了,还“哆来、哆咪”吹起来……奇怪了,逗宝儿才2岁多,家里又没口琴,他吹着吹着,怎么又变成我在吹?明明我住在悉尼北郊的寓所里为孙子哼唱摇篮曲,怎么忽又被外婆送去幼儿园唱“排排坐,吃果果”了呢?

哦,又是做梦!醒来,好一会儿我才确认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坐在家里的床沿上发呆。

自从当了爷爷,我带孙子、孙女时总是睡觉不安生,常常神魂颠倒,看见孙子变成自己。当爷爷也好,做孙子也罢,只要全身心投入,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但迷迷瞪瞪的梦境牵扯出的回忆让人不舍。这时,你会容许琐事暂时让位,任自己去追溯一番,因为那是你钻心入肺的私人珍藏,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印记。

就说那支口琴,它确实存在过。那是幼年时,我在家里见着的。长大一点儿后,我知道口琴是妈妈买给小舅舅的礼物,奖励他考取了上海机械学院。后来小舅舅不吹了,就拿回来给我玩。那是当时最好的品牌“国光”口琴。

小孩对于玩具等物什,一般都是“新开茅厕三日香”,况且那口琴又长又重,琴边又厚,小孩嘴小,才吹几口就觉得不好玩,因此不知被我扔到什么地方了。

后来,我们全家搬到农村父亲的老家。过了三四年,母亲被送进医院治病。不久后,我突然又见着了那支口琴,不知是谁把它放到了我的枕头底下。那是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问父亲,他只是笑笑不说话。我在想,父亲正病着,母亲也不在家,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这支口琴大概是父亲作为压岁礼物在大年夜塞到我枕头底下的。口琴用一块湖蓝色正四方的小毛巾裹着,闪着白亮的光,是用心擦拭过的。

我如获至宝。可只过了一会儿,这高兴劲儿便如霜打的秋菊——蔫了。因为,这口琴吹上去偶有一两个音符会响起来,大部分琴孔都闷闭着。我把口琴移到光亮处照一照,发现琴孔里有垃圾、簧片上粘着尘垢。我这才想到,口琴是外婆塞在我枕头底下的,因为她眼睛不好。

我把口琴弄干净后,漫无目的地瞎吹,并摸索从凤凰琴上学得的七音符,寻找连成乐句的感觉。凤凰琴是上海小舅妈侄女的玩具,我去玩时常常拿来乱弹。此时,乱吹一通的后果,是被祖父教训一顿:“瞎吹吹个啥,名堂全无!”祖父的话好像是激将法,我偏不信自己吹不出名堂,就躲到远处的田野或河滩上去练习,不让他听见。突然有一天,口琴传出一句完整的乐句。我很惊喜,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我一句一句摸索,连成整首曲子;音域不够,就用中音区的音名替代;吹不出半音,就用舌头堵,还通过气息、抖琴等办法变换吹奏效果,自己觉得很好听。父亲听了也含笑点头,算是赞许。

那段时间,母亲住在医院里久不回家,听父亲说治疗效果不理想。一次,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去探望她,母亲竟然不认得父亲和妹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叫了一声:“儿子啊,心肝!”我不禁眼泪直流,母亲在神志模糊下只记得她的儿子,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场景。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懂事地配合父亲做些家务,还养猪、养羊、绕手套、扎扫帚、钓鱼摸蟹。放学回家我就抓紧做作业,空下来才吹吹口琴。想念母亲时,我就一个人躲到清静的地方吹几曲。这支口琴一直保留到我上高中。记得在高中文艺演出时,一位吹笛子的学长邀请我吹口琴为他们班的舞蹈节目伴奏。后来我去上海读书,父亲翻造了老房子,许多家具也更新了。当我回家住进新房子时,口琴已不知去向。找不到口琴,我的心情很低落,因为有过多少情思寄托在那支口琴上,它的每一个音孔都灌注过我思念的泪水。但值得高兴的是,那时母亲已经回家,神志也已清醒多了。

从带着这支口琴出发,到如今我已满头白发,整整过了一个甲子。这漫长的人生路上弹跳过多少个音符,风雨坎坷连缀成多少首咏叹调,都是我内心那支口琴吹奏过的。这些曲调如泣如诉,有笑有泪,让我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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