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收尽之际，珍惜眼前人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静谧的夜色下，我轻合上史铁生著写的《我与地坛》，彷佛在这迷蒙的夜里，也逐渐浮现出自己曾经在时光中流转变幻的模样。我思绪万千，感慨万分，久久不能平静。

“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史铁生在书中不止一次出现这样摄人心魂的语句。这一个锋利的“抛”字，像尖刀般刺入我的心脏，撕裂了血肉，撕开了我的记忆。何尝不是呢？回想起孩童时代，我仿佛被时间这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每一步似乎都由不得我，我常常是懵懂的、手足无措的。被抛出的物品顺理成章地向下掉落，我也顺其自然地渐渐成长。每一刻对于当时的我都是新鲜又带有挑战的，在具体的物理世界里，我只能尽力保持清醒与理智，像一名合格的船长，尽力平衡好生活这艘巨轮。

细想起来，每一个呱呱坠地的个体赤裸着与母体分离，起初难道不都是毫不自知却又带着些许慌乱降临人世的吗？这芸芸众生不都是在磨练中摸爬滚打，迎难而上，闯过了九九八十一关，最终才入土为安吗？

史铁生也是如此。生命的重担从天砸落时，他濒临绝望，想放弃所有孑然离去，在二十一岁、二十九岁和三十八岁时，他三进三出友谊医院。没有死，也再不能走。挚友们抬着他走出医院，祈祷他抬抬头，好好看看这人世间的太阳。

在日日夜夜诘问上苍后，史铁生似乎接受了上天的旨意，试着坦然面对风雨洗礼。他在书中写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短短两句话，却深刻影响了我的生死观，也启迪着我不断探求生命。也许他的双腿被轮椅所禁锢，可心灵依然可以逍遥自在。也许有限的生命无法预知长度，但你我皆可书写它的宽广与深厚。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选择义无反顾地热爱它，也许才是为罗曼罗兰所称道的真正的英雄主义。直面一切无常，直面或许惨淡的人生，才称得上是鲁迅先生口中的在勇之人。

三十九岁那年，史铁生说：“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而地坛就像镜子般映照着他的精神。

于史铁生而言，地坛不只是一座古老的园林，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精神的归属地。他总去古园的老树下，在颓墙边默坐，在荒草边呆想，推开耳边的一切嘈杂，理清纷乱的思绪，窥看自己的心魂。古老的地坛映射着人心的欲望与沟壑。它早已在五百年的光阴轮转中看清了一切浮华，放弃了昔日的雕栏玉砌，不为俗世的浮光掠影所迷。

在那些明媚的春光里，落日余辉平铺满园，史铁生心中的每片落寞与坎坷都瞬间被映照得无比灿烂。无数个夏日暴雨骤临时，他体味着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待到秋风忽至时，空气中又弥漫着落叶熨贴而微苦的味道。皑皑雪地上，孩童欢快玩耍的脚印似乎也抹去了他平日里的些许苍凉与哀愁。寒来暑往，史铁生目睹着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古木参天，历经风雨的洗礼却依旧硬朗挺拔。无人问津的野花野草不为他人，只为自己绽放。这些景象无一不让他强烈感怀生命的伟大与不屈，也让他开始重新自我审视，尝试治愈自己的人生。

地坛仿佛沉静的老友，守候在孩子身旁。可在史铁生身后，其实也一直都站着一位风雨无阻、默默无闻却又心甘情愿陪伴他的母亲。最初患病的那几年，史铁生总是不辞而走，郁郁不乐地摇着轮椅，孤身一人呆坐在地坛的老树下。他的母亲坐卧不安、心神不宁，连忙追到园里四处寻找，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不知把园子踏过了多少遍，却从没有一句责备，更没有一丝一毫对于儿子的埋怨。1989年，史铁生写道：“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儿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每读到此，潸然泪下。也许他的理智已然接受了母亲离开的事实，但对母亲浓郁的情感却永远无法释怀。

后来有一年的秋天，黄叶漫天飞舞，史铁生又一次重回地坛，蓦地听见两位散步的老人感叹着老园的深幽曲折。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要在这么大的一所园里找见她的孩子，母亲不知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当年的他心智愚钝，未曾设身处地站在母亲的角度想过，任性的孩子在那时才终于顿悟，有过他车辙的每一寸土地，其实都布满了母亲的脚印。

他的母亲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为母则刚。她心甘情愿扛着孩子的痛苦，同时还饱受着内心的煎熬。即便身后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背水一战，坚持奉献给孩子所有的爱，全部的包容与数不尽的温暖。其实她也是个孩子，但却宁愿活成了一束光，照进孩子的生命，穿过裂缝，无声却强烈地支撑他度过漫长而黑暗的岁月。

笔耕至此，仿佛也在苍茫的夜幕中看见了我的母亲踽踽而行的背影。人世不易，你我无法让一切如愿，唯有在一次次旭日散布朝晖之时，一次次落日收尽之际，珍惜眼前人。

某一天，我会沉静且勇敢地走下山去。某一天，你也定会看到一个欢蹦的孩子跑上山来。

□李淑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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