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种下的庄稼

王治刚

父亲离开我们已十五年了，每每忆起他的模样，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他那又浓又密的胡茬。大概从父亲四十岁起，我就很少见他刮过胡子。如果实在太长了，他就自己拿剪刀稍剪短一些。有时剪得太匆忙，留下的胡须长短不一，看起来有些滑稽。

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心思全在他的小本买卖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告别四处打工的生活，在小县城的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副食，每天起早贪黑，哪顾得上伺候他的胡子。母亲说：“你这胡子啊，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一年到头，不见连根拔起的时候。”父亲笑了：“连根拔也没用，只要生命还在，胡子就一直在。”

但有那么一次，我还真以为父亲把他的胡子连根拔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全家要去姨妈家做客。母亲非要让父亲把胡子刮了，否则不准出门。父亲知道母亲的用意，她是不想让姐姐觉得自己的男人不注重形象。父亲依了她，从衣柜的小抽屉里拿出那把很久没用的剃须刀来。剃须刀的部件是拆开装的，在那个精致的小铝盒子里躺了很久，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帮父亲装上刀片，父亲开始往胡须上抹肥皂泡。剃须刀在他浓密的胡须间“沙沙”作响，青黑的胡茬里开出两道白生生的道儿。末了，我望着他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那是我头一回见他没胡子的样子，竟有些陌生。母亲却高兴地说：“成天就说自己老了，胡子一刮，起码年轻了十岁。”

从姨妈家回来后不久，父亲的胡茬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那个熟悉的父亲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不知怎的，我倒更习惯于见到留有胡茬的父亲。母亲则不然，许是更喜欢父亲没有胡子时那显年轻的样貌，他非要父亲刮去。父亲不愿意，先是用上“推字诀”，他说：“胡子长得茂盛，是一个人精血旺盛的表现，没必要隔三岔五就去刮。”母亲不依不饶，他又用上“拖字诀”，说是到月底一定刮。没想到这一拖，拖到连母亲都忘记了这事。

父亲的胡子不再生长，是在他永远地离开我们后。他那又浓又密的胡茬永远定格在了他55岁那年的仲秋。忽然想起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胡茬蹭过掌心的感觉——是那种酥酥的痒，像春天的杨絮落在手心里，带着点潮乎乎的暖意。那时他的手多有劲儿啊，能把我举过屋顶，现在却软绵绵的，连胡茬都蔫蔫的，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

前几日收拾老屋，在衣柜的小抽屉里摸到了那把剃须刀。铝刀柄上结着铜绿，跟蒙了层霜似的。按老规矩，逝者的东西要烧了带走，可我总觉得那刀柄上还留着父亲的手温，没有给他烧去。

此时，窗外下着细雨。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的胡茬，也想起了他说过的一句话：“男人的胡子，是岁月种下的庄稼，割了一茬，下一茬又在心里头长起来。”如今我才明白，这茬庄稼，除长满了对父亲的记忆外，还藏着对家庭的责任，家族的传承，还有生命的意义，一辈子都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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