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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温度
语音播报：
□赵剑颖
婆婆每年都在院子种菜，一年四季，我们总有吃不完的新鲜和腌渍的菜蔬。
她把精挑细选的菜，择掉枯叶、根须，抖落泥土，洗净，等我们回家拿。我说了多少回，家里用水要去邻村拉，不方便又辛苦，菜不用洗。她嘴里答应着，下次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装好袋子给我，说不收拾好让单位里的人看见了说咱邋遢。我才想到，每次她来城里，都穿戴齐整，很隆重的样子，原来她怕我们面子上不好看。她通常都是下雨天、农闲进城，一身汗水等在门口，拿来几捆菠菜、一把小葱韭菜、一袋刚掐的嫩苜蓿，吃过饭不停又返回塬上。
后来有了手机，她不再来回奔忙，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取菜。
再后来有车了，我们每个周末回家，吃一顿她做的饭，临走时后备箱装满瓜果蔬菜，荠菜、水芹菜等野菜体面地与西红柿、黄瓜挤在一起。她专门跑到三里外的苗圃找寻野菜，头茬苜蓿、枸杞芽和经冬的荠菜，味道足，不打农药，干净。我知道野菜储蓄了日月天地精华，也知道婆婆骨刺的双腿需要多少次挪移，才装满这一大袋，它们清香的味道里有微微苦涩，焯水时辣眼睛。
土地被征用，不用再干农活，婆婆把仅剩的八分边角地全部种上菜。她到十里外的店张镇买辣子苗、茄子苗、红薯秧，点种甜瓜、豆角，一个人提水浇灌，给秧苗施发酵后的油渣、豆饼肥。从春到秋，菜地十分热闹，她一边干活，一边与菜说话，看它们的嫩茎柔蔓地伸展，结出各色果实，她养蔬菜，像养孩子。她以前上过两年扫盲小学，认识自己名字，不知道什么是信仰，却懂得“人不欺地，地不哄人”的道理。采收后枯萎的衰草，在秋风里瑟缩，像极了她垂暮的侧影。她高血压症状越发明显，端碗的手不由自主抖动，记性更差了，后半句话接不住前半句，有时正干活突然发呆，而自己浑然不觉。草色一季季返青，摸不到时间细致的五官，我只能在自己耳朵里，听指针缓慢而迅疾的滴答声，看他们一天天变老。
过年，是婆婆最热切的期盼：在外工作的孩子都回家了，她不用整天对着耳背的公公自说自答，或是沉默相对。我们采购生熟肉食、米面油、干鲜果子、花生瓜子、蜜饯小零食，车子停到门口，一样一样往家里搬，村里路过的人说：“娃们回来了，你看你多好，啥心都不操，过个好年！”这是她最受用的一句话，也是她整年操劳的唯一心愿。
三十早饭后，我们妯娌三人就开始准备中午的团圆饭和年夜饭。婆婆这天什么都不做，站在旁边指挥，说：“你们一年只干一天活，我今天当个甩手掌柜。”但她还是不放心，一会儿把盐罐子递到你手上，一会儿去剥葱捣蒜，比自己一个人干活进出厨房次数还多。她是娘家几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从小帮娘干家务活做针线，忙惯了，闲不住。她可能知道一些老话，说年三十干活一整年都会劳累，想歇一天，终究还是忘记箴言，回归操劳的秉性。兄弟们贴对联、挂红灯笼、剁肉馅，我们做蒸碗、炸丸子，其实原材料婆婆已经准备好，我们干的这点活，就是走个形式。厨房里热气袅袅，孙子们闹嚷嚷地追着跑，零星鞭炮声传进家门，这种大家庭生活是她心底一直的向往。
初一早上，我们都还没起来，热腾腾的臊子面已经摆上桌，公婆养成早起的习惯，今天不用打扫卫生，怕把财气扫走。瓜子壳、鞭炮纸屑，收起来堆在一起，孩子们笑话，说这是迷信，他们不知道，公公昨天下午悄悄从地里拖回一捆修剪的苹果枝子，一句话没有，安置在院子，寓意“平安、有财”。我们尊重他们的想法，随着年龄增长，我唯有的感受是越来越认同一些传统思想，哪怕是荒谬的、幼稚的、唯心有悖科学的想法。谁都会给自己的寄托穿上外衣，西装旗袍也好，马褂斜襟盘扣衣衫也好，只是一个躯壳，虔诚不该被轻慢、嘲笑，他们朴素的想法里有无法企及的深邃悠远，尊重也是孝道。终年操劳，他们不怨天尤人，没有给孩子灌注凡事走捷径的观念，一点一点行善事，积德积福，他们的心愿是地里的庄稼，非要经过春天起身，夏季蓬勃，秋季才有收成。漫长冬季，土地要歇一歇，积蓄下一年的力量，他们却不歇着，这盛大的年、团圆的喜悦，是他们冬季的功课，也是一年的总结。
回家的路再遥远也是方向，回家的温度融化冰盖，一汪春水泛着柔光，望着我们，还有后院梧桐树上的喜鹊，那对黑亮亮的眼睛。
（单位：淳化县林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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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剑颖
婆婆每年都在院子种菜，一年四季，我们总有吃不完的新鲜和腌渍的菜蔬。
她把精挑细选的菜，择掉枯叶、根须，抖落泥土，洗净，等我们回家拿。我说了多少回，家里用水要去邻村拉，不方便又辛苦，菜不用洗。她嘴里答应着，下次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装好袋子给我，说不收拾好让单位里的人看见了说咱邋遢。我才想到，每次她来城里，都穿戴齐整，很隆重的样子，原来她怕我们面子上不好看。她通常都是下雨天、农闲进城，一身汗水等在门口，拿来几捆菠菜、一把小葱韭菜、一袋刚掐的嫩苜蓿，吃过饭不停又返回塬上。
后来有了手机，她不再来回奔忙，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取菜。
再后来有车了，我们每个周末回家，吃一顿她做的饭，临走时后备箱装满瓜果蔬菜，荠菜、水芹菜等野菜体面地与西红柿、黄瓜挤在一起。她专门跑到三里外的苗圃找寻野菜，头茬苜蓿、枸杞芽和经冬的荠菜，味道足，不打农药，干净。我知道野菜储蓄了日月天地精华，也知道婆婆骨刺的双腿需要多少次挪移，才装满这一大袋，它们清香的味道里有微微苦涩，焯水时辣眼睛。
土地被征用，不用再干农活，婆婆把仅剩的八分边角地全部种上菜。她到十里外的店张镇买辣子苗、茄子苗、红薯秧，点种甜瓜、豆角，一个人提水浇灌，给秧苗施发酵后的油渣、豆饼肥。从春到秋，菜地十分热闹，她一边干活，一边与菜说话，看它们的嫩茎柔蔓地伸展，结出各色果实，她养蔬菜，像养孩子。她以前上过两年扫盲小学，认识自己名字，不知道什么是信仰，却懂得“人不欺地，地不哄人”的道理。采收后枯萎的衰草，在秋风里瑟缩，像极了她垂暮的侧影。她高血压症状越发明显，端碗的手不由自主抖动，记性更差了，后半句话接不住前半句，有时正干活突然发呆，而自己浑然不觉。草色一季季返青，摸不到时间细致的五官，我只能在自己耳朵里，听指针缓慢而迅疾的滴答声，看他们一天天变老。
过年，是婆婆最热切的期盼：在外工作的孩子都回家了，她不用整天对着耳背的公公自说自答，或是沉默相对。我们采购生熟肉食、米面油、干鲜果子、花生瓜子、蜜饯小零食，车子停到门口，一样一样往家里搬，村里路过的人说：“娃们回来了，你看你多好，啥心都不操，过个好年！”这是她最受用的一句话，也是她整年操劳的唯一心愿。
三十早饭后，我们妯娌三人就开始准备中午的团圆饭和年夜饭。婆婆这天什么都不做，站在旁边指挥，说：“你们一年只干一天活，我今天当个甩手掌柜。”但她还是不放心，一会儿把盐罐子递到你手上，一会儿去剥葱捣蒜，比自己一个人干活进出厨房次数还多。她是娘家几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从小帮娘干家务活做针线，忙惯了，闲不住。她可能知道一些老话，说年三十干活一整年都会劳累，想歇一天，终究还是忘记箴言，回归操劳的秉性。兄弟们贴对联、挂红灯笼、剁肉馅，我们做蒸碗、炸丸子，其实原材料婆婆已经准备好，我们干的这点活，就是走个形式。厨房里热气袅袅，孙子们闹嚷嚷地追着跑，零星鞭炮声传进家门，这种大家庭生活是她心底一直的向往。
初一早上，我们都还没起来，热腾腾的臊子面已经摆上桌，公婆养成早起的习惯，今天不用打扫卫生，怕把财气扫走。瓜子壳、鞭炮纸屑，收起来堆在一起，孩子们笑话，说这是迷信，他们不知道，公公昨天下午悄悄从地里拖回一捆修剪的苹果枝子，一句话没有，安置在院子，寓意“平安、有财”。我们尊重他们的想法，随着年龄增长，我唯有的感受是越来越认同一些传统思想，哪怕是荒谬的、幼稚的、唯心有悖科学的想法。谁都会给自己的寄托穿上外衣，西装旗袍也好，马褂斜襟盘扣衣衫也好，只是一个躯壳，虔诚不该被轻慢、嘲笑，他们朴素的想法里有无法企及的深邃悠远，尊重也是孝道。终年操劳，他们不怨天尤人，没有给孩子灌注凡事走捷径的观念，一点一点行善事，积德积福，他们的心愿是地里的庄稼，非要经过春天起身，夏季蓬勃，秋季才有收成。漫长冬季，土地要歇一歇，积蓄下一年的力量，他们却不歇着，这盛大的年、团圆的喜悦，是他们冬季的功课，也是一年的总结。
回家的路再遥远也是方向，回家的温度融化冰盖，一汪春水泛着柔光，望着我们，还有后院梧桐树上的喜鹊，那对黑亮亮的眼睛。
（单位：淳化县林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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