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蓝墙

周菲

暮色漫进阳台时，儿子正踮着脚尖在黑板墙上画卡通画。粉笔与黑板墙摩擦的沙沙声在黄昏里格外清脆，这声音忽然叩开了记忆的闸门，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那面被父亲刷成靛蓝色的墙。此刻，暮风裹挟着往事的碎屑，将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细节，一片片翻搅起来，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那面蓝色的墙就立在客厅，是父亲用了整整两个晚上刷完的。母亲常嫌它影响美观，父亲却坚持留着，他说：“粉笔写在上面清楚。”于是每周总有那么几个清晨，父亲早早起身，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与他站在那面蓝墙前，复习昨日的功课，默写生字、演算算术。他虽不善言辞，教起功课来却极有耐心。我若写错一字，他便用粗糙的手指抹去，让我重写。那面蓝墙渐渐被字迹覆盖，又被他一次次抹平，如此循环往复。后来我想，那墙大约便是父亲的心——看似粗粝，却能一遍遍包容我的错处。那些年订的《童话世界》《语文报》，总是整整齐齐码在蓝墙旁的木桌上，书页间还夹着父亲用铅笔写的批注。那面斑驳的蓝墙，便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画布，粉笔划过墙面的声响，至今仍在午夜的梦境里清脆作响。

记忆中，老院子的夏天总是裹着蝉鸣，母亲常说我像只安静的小兽，总爱蜷在竹床上数星星，其实我是在等父亲那熟悉的摩托声。久而久之，我竟能从远处摩托的轰鸣声中辨出哪一辆是父亲的。有次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晾衣绳上噼啪作响，我仍固执地趴在门廊下，直到那束昏黄的车灯穿透雨幕。父亲浑身湿透地跨下车，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着的芝麻糖，展开糖纸时，那甜香还带着他的体温。

八岁那年的咳嗽像条难缠的藤蔓，缠得我昼夜难安。父亲带着我跑遍县城的中医馆，又辗转去省城的大医院。中药铺的药碾子声，儿童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父亲在挂号处排队的背影，交织成那段时光的底色。那些日子，他突然变得很温柔，变着法子哄我喝药，还偷偷买我最爱的铁皮青蛙玩具。药罐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手掌那么暖，声音那么轻。

再后来，蓝色的墙成了我们家的公告栏。他用红色粉笔标出需要回访的客户，用黄色粉笔记下工人的工资日期。父亲的生意愈发兴隆，周边邻居竞相追随，但他始终恪守诚信，分文不欠。父亲常对我说，善待他人即是善待自己。因着这份信任，邻里间有纠纷，也常请父亲调解。他的勤勉、自律与良善，如细雨般浸润着我的成长。

去年深秋回老家，父亲和儿子在院子里嬉闹追蝴蝶，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笑得像个孩子，白发在风里轻轻晃动。我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温柔，曾经板正的脊背有了弧度，连话语都变得絮叨起来，反复交代带孩子的细枝末节，那神态与当年教我写字时一般无二。那一刻，时光仿佛重叠，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与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渐渐融为一体。临别的时候，父亲往我车里塞了袋晒干的金银花：“泡水喝，治咳嗽。”后视镜里，他的身影渐渐缩小成蓝墙前的一个黑点，却又在我心里渐渐放大，清晰地能看见每一道皱纹里的牵挂。

如今儿子的粉笔画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小人正牵着佝偻的老人，他说这是外公带我去买糖。我忽而明白，中国式父女的相处看似生硬沉默，连表达都裹着层厚厚的茧，但父爱却在时光的冲刷下愈发清晰温暖，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早已在岁月里酿成最动人的诗篇。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